李斂摔下來這件事仿佛叫醒了這間堂子,眾人涌上前來七手八腳抬走了那還溫熱的死人, 待要抬李斂, 張和才不準。
“要醫(yī)就在這醫(yī)。”
老大夫指揮李和楨鋪了地鋪, 將李斂移上去,眾人隨即涌去后堂,李斂身邊只留了張和才和一個紅衣女人。
李斂身上早被血浸透了,別人的自己的,摻和在一起分不清楚, 外袍都是濕的,放在褥子上氤出一片丹紅。
張和才半跪在她邊上, 和留下的女人一起,在大夫指揮下扒了李斂的衣服。他手抖得握不住衣帶,女人蹲下來扒開他,叫他扶著李斂, 自己給李斂脫光上襟。
人翻過來,后背觸目驚心的一道劍痕, 皮肉朝外翻,里面只有稀少的脂, 大夫上前試了試, 左邊胳膊也脫臼了。
大夫?qū)埡筒藕湍莻€女人說:“頂住她。”
兩人依言一前一后頂住,大夫說一聲:“頂好了。”一拽一托, 給李斂接上了胳膊。
李斂疼得悶哼一聲,細細哼聲順著耳蝸飄進張和才心里,狠狠剜下他心頭一塊肉來。他咬著唇深吸氣, 兩眼朝天看,不肯讓自己顯得太軟弱了。
接完胳膊大夫試了幾回,道:“扶她趴下,我去燒針。”話落起身出去,后門一開一合,屋子里靜下來。
給李斂把前襟套上,張和才扶著膝蓋站起來,打了盆清水端來給李斂擦臉。他腳跛了,一來一回,一盆水灑成半盆。
放下盆,張和才跪在李斂身邊,將她面孔側朝自己,慢慢擦她臉上的血。屋中燈光不算亮,方才砸破的屋頂大敞著,漏下幾縷星光。
擦完了一邊,他把李斂的面孔輕輕轉過去,自己起身順著腳端繞行,跪下擦另一半。他伺候李斂,那紅衣女人便環(huán)手靠墻立著,面無表情地看。
后門一響,大夫走進來,手里握著一只鹿皮卷子,身后跟了兩個大漢,還有一個學徒模樣的少女,三人抬著一只火盆。
七手八腳把東西安置好,老大夫揮揮手說道:“行針不留人,都出去。”他特別指了下張和才,“你也是。”
張和才張嘴要爭辯,紅衣女人走上前來把他拽起身,朝大夫點了點頭,半攙半拖地帶他出去。
張和才一只腳跛了,拗不過女人,被拽著出去了。幾人剛進到院子里,屋中就傳來李斂撕心裂肺地嚎叫,聲音仿佛一只緩慢受刑的囚鴉。
張和才死命掙脫,轉身就要往回沖,女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朝后一帶,把他按在天井坐下,那力道似有千斤重。張和才大力掙扎,兩手向上伸去抓她的臉,掐她的脖子。他下了狠勁,感到女人脖頸上勃勃的脈動,那是現(xiàn)在的李斂所沒有的生命力。
他尖嘯般地吼叫:“滾!滾開!”
兩個男子環(huán)手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紅衣女人也默不作聲,她摸索到張和才的手指朝后掰,幾乎掰折它,待張和才受不住松開手,她抬起右手,左右開弓狠狠抽了他兩個耳光。
張和才被她抽得愣了愣,還要動作,女人抬手又抽了他兩個。
張和才終于偃旗息鼓。
“醒了”
半晌,女人彎下腰看他頹敗的臉,在李斂一聲慘過一聲的嘶嚎中吐出這夜的第一句話。
張和才默然而坐,他弓著背,低著臉,頭發(fā)從發(fā)髻中蓬亂地露出些許,輕易地衰老。
女人按著他肩膀又停了一會,放開手,也坐到他旁邊。
她展開腿,靴跟蹬著地上青磚,環(huán)手不知看在何處。旁側兩個男子放下心走開,不多時又招呼一人,三人飛檐而上,去補醫(yī)館瓦上的大洞。
片刻后,李斂的哀嚎漸弱下去,慢慢沒了聲息。
張和才不知那是好是壞,他不敢去想。
他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以前碰到大事他總愛念佛,嘴上念叨,心里也念叨。可這回和李斂一塊出事,他一個字都沒念,根本都沒想起來。
他也不知這是好還是壞。
他正出神著,旁邊的女人忽然道:“你喝不喝酒。”
張和才抬起眼看她,他不知道那個眼神讓女人感到一些震動。
片刻,他聽見自己開口道:“喝。”
女人笑了一下,起身走開,很快拎了一壇酒來。
拍開封泥,她仰頭飲了幾大口,把壇子遞給張和才。張和才接過來,突然明白李斂和她的友人為什么飲酒。他們就像要把下半生的酒全在這一日,這一刻鐘喝完。
他絲毫沒有遲疑,也對著壇口喝了幾大口。酒順著壇子灑下去一些,落了幾滴在傷上,殺得他劇痛,他為這劇痛又多喝了兩口。
放下酒壇,女人伸手又接回去,飲幾口,再遞給他,他于是再接過來,兩人你來我往,喝光了半壇。
那么多酒下去,張和才感不到一絲醉意。
院子中很靜,只有屋上瓦片輕響。
紅衣女人忽然道:“月亮出來了。”
張和才反應了一瞬才抬起頭。
已是二更后了,天上一輪明月卻懸在當空,張和才看著那玉兔,模糊地想起之前李斂在河中央送給他的幾輪月亮,心中直覺恍如隔世。
江湖人的一生,活別人的幾輩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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