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和才的聲音尖高,刺破這悠悠長夜,卻刺不破李斂的臉皮。
他氣得腦仁兒疼,指著她罵了幾句,跑去后頭自取了木梯,爬上房檐來一把奪了李斂手中的筷子,怒道:“閉嘴!你丫的三更半夜抽甚么風!”
慢慢停下來,李斂扭頭看向他,目光有些遲緩。
盯了張和才片刻,她忽然哧哧地笑了起來,她哈哈大笑著,抱著肚子笑得停不下。
張和才莫名奇妙地看著她,叫她笑得一陣毛骨悚然,朝下退了兩步,他警覺道:“李斂,你別不是喝瘋了吧”
李斂邊笑邊擺手,指指他,又擺擺手,笑得打跌,險些從檐上滾下去,張和才嚇得連忙伸臂攔住她,卻反被她拉住了胳膊。
掙了兩下,張和才翻了個白眼道:“你個殺千刀的小娘們兒,發(fā)酒瘋上別處兒去,撒開!”
李斂漸漸平了喘笑,一伸手把他帶上來,抬腳踹了梯子。
“啊!”張和才大驚,轉頭怒罵道:“你他娘的,爺爺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他抬手就要抽李斂,后者一擋他的手,朝下拉道:“坐。”
“坐你娘的坐,你給我把梯子弄回來!”
李斂不理會,只迎著他笑岑岑地道:“坐。”
“……”
張和才盯了她片刻,認栽地罵了聲娘,在她邊上慢慢坐下來,環(huán)抱住自己。
李斂伸手道:“筷子。”
張和才又翻了個白眼,“丟了。”
李斂的手指一下戳到他眼前,醉語道:“筷子。”
張和才一把打掉她的手,道:“你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給我把梯子弄回來。”
把手放下去,李斂抱住曲起的腿蜷坐在瓦檐上,身子微微前后擺動,望著遠處的岑夜不言不語。
張和才實不習慣與這般形容的李斂相處,二人沉默了片刻,他背上緊繃繃的,起了一片汗毛。
撓撓臉,撓撓脖子,渾身動了幾回,張和才咳嗽一聲,服軟道:“李斂,我這樣兒下不去,你把梯子還了三爺,明兒個還得早起。”
李斂回過頭來看他。
笑了笑,李斂道:“你想下去啊”
又笑道:“你把我推下去,再叫人來,不就能下去了”
張和才皺了下臉,道:“哪個瘋子會這么干啊”
李斂道:“我這個啊。”
張和才:“……”
嘆了口氣掐掐眉心,他道:“行,你是我姑奶奶,我服了行吧我服了。”
他攤手道:“你到底想干啥”
“……”
沉默許時,李斂垂下眼笑了笑,月下容顏現(xiàn)出種罕然的,夾帶落寞的脆弱。
這脆弱讓張和才無法挪開視線。
李斂輕聲道:“我……不知道。”
她道:“我欲殺盡天下人,可天下人殺不盡,我欲獨善其身,可也不得獨善其身,我所學一切俱是錯的,但放眼天下,又無處是對的。”
她低低道:“……我不知道。”
“……”
“……”
張和才不自覺張了張口,卻感到心腔一陣鼓動,他忙吞咽一下,將那勁頭吞回肚去。
錯開臉,張和才嘟囔了兩聲。
“別的對的錯的我不管,你綁你爺爺上房頂肯定是錯的。”
李斂哧哧笑起來。
她將胳膊搭在張和才肩上,張和才僵了一下,忙將她臂膀掃下去。
李斂并不在意,只醉笑道:“老頭兒,你這張賤嘴啊,真是……哈哈。”
張和才氣得尖聲道:“你叫誰老頭兒!”
李斂理所當然地一打手,攤開道:“這兒還有誰”
張和才:“……”
他深覺自己剛才那絲縷的同情心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瞇著眼道:“李斂,爺爺看你就是欠抽,甚么對的錯的,揍你一頓你就好病了。”
李斂倏然將面孔湊過去,勾唇笑道:“那你打啊。”
張和才愣住。
李斂毫不顧及,只朝前傾身,極盡地靠過去,笑吐氣道:“你打吧,給你打。”
南江好酒抹消幽北的肅殺,五十年的沉窖醉了李斂的魂魄,二十年的酒鬼醉倒張和才的神思。
愣愣望著李斂含笑的面容,張和才忽覺臉上一陣燥熱,后退不得,前進更不得。
雙臂后撐,張和才愣止了許久,才音調哆嗦著,尖利道:“甚、甚么就給我打,李斂你還要、要不要臉再者了,我、我、我要真揍你,你保證不還手”
一下把頭垂下去,李斂道:“那我可保不齊。”
張和才磨了磨牙,道:“滾蛋!”
李斂于是撤了回去。
張和才想。
好在她撤回去了。
抓起酒壇又喝了幾大口,李斂朝后半躺在瓦檐上望著夜空,雙眸半睜半閉,不知神游何處。
二人沉默片刻,李斂打了個哈欠,一偏頭看到了張和才,瞇了下眼,道:“張老頭兒你怎么不去睡覺”
張和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