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方的眺望臺忽有響動,李斂猛一抬首,警覺下望,見一青衫書生正爬梯而上,朝她望來。
“你七”
“……”李斂沉默片刻,道:“假書生,我姓李不姓你。”
賀棲風(fēng)笑道:“莫笑喔。”
李斂面無表情道:“你看我笑了么。”
賀棲風(fēng)道:“李在心中笑了。”
李斂靜了靜,忽低低嗤笑了一聲。
松開蜷縮的身軀,她單腳垂下檐去,賀棲風(fēng)旋身蹬墻,兩個踏步輕飄飄上得檐頭來,和她坐在了一處。
李斂望著遠方星河,道:“你做甚么來。”
賀棲風(fēng)道:“奉喔哥的命,給你壓壓氣,拉你去酌花酒。”
李斂輕笑一聲,道:“我是個女人。”
賀棲風(fēng)和氣笑道:“耶——女人就酌不得花酒啊看小姑娘家蒼蒼跳跳,松快松快,不喪手摸也可好啦。”
李斂:“……”
她道:“就你我”
賀棲風(fēng)唔了一聲。
頓了頓,李斂扭頭道:“你要是今晚上把舌頭捋直了說話,我就隨你去喝酒。”
賀棲風(fēng)立刻豎了個拇指,用標準的大夏官話道:“沒問題。”
李斂笑了兩聲,站起來懶洋洋伸了個腰,影子忽閃,與賀棲風(fēng)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教坊司鳳來樓而去。
二人皆是輕功大家,踏檐蹬鷹,不過半刻鐘便從城中眺樓飛去了城北。在鳳來樓門前下落,李斂整整衣襟,同賀棲風(fēng)一起進了青樓大門。
方進門,大茶壺便迎了上來,賀棲風(fēng)塞了張銀票與他,和他低聲說了兩句,大茶壺當(dāng)下高聲引道:“貴客二位!里面請——”
跟著二人踏上花階,李斂一低頭進了二層盡頭的包間,抬眼便見里面坐了幾個人。
李斂腳步一頓,扶著門框,沖坐在當(dāng)中那人翻了個白眼,道:“賀鐸風(fēng),我操/你大爺。”
賀鐸風(fēng)左手一展,爽朗笑道:“七娘,坐。”
賀棲風(fēng)坐去他右手,二人一同沖她笑,笑顏讓李斂想砸爛這家店。
李斂挑眉道:“你知我本不打算再見你罷。”
賀鐸風(fēng)道:“我知道。”
李斂道:“你知即便你叫來青城山的剃頭鬼,少林狂禪大師,還有這個叫我一招便拿住的貨,我想走也照樣走了罷”
坐在圓桌左下“一招便被拿住”的林正飚摸摸鼻子,道:“李七,話不可這般說。”
賀鐸風(fēng)仍笑岑岑道:“七娘,既撞見便是緣分,坐。”
“……”
李斂做了個仿佛吃到臟東西的表情,嗤笑一聲,去他左手落了座。
那少林狂禪正埋頭大啖桌上的豬肉,根本誰都沒看,剃頭鬼郭杜則朝外拍拍手道:“茶壺,吩咐奏樂罷。”
外間大茶壺應(yīng)了一句,拉嗓子叫了聲“奏樂——”,包廂卷簾后幾個歌姬不刻便開始吹奏彈唱,絲竹之聲一時飄響。
給李斂倒了杯酒,賀鐸風(fēng)將杯給她推過去,湊在她耳畔低聲道:“七娘,我就知你舍不得我。”
李斂一只手手肘撐著桌沿,一手取了酒杯仰頭喝下,也湊到賀鐸風(fēng)耳畔低聲道:“賀鐸風(fēng),你還該知道我現(xiàn)在要是打爛你的牙,再逼著你吞下去,這滿屋人皆攔不住。”
賀鐸風(fēng)笑出聲來。
他拍拍李斂的肩,道:“為朋友獻上一兩顆牙算不得甚么。”
李斂:“……”
撇開酒盅,李斂取了只碗到身前,蹙眉傾了一碗仰頭而下。
連喝了三碗,她喘了口氣,微側(cè)面道:“賀鐸風(fēng),你非要與蘇北晏爭那個天下第一”
賀鐸風(fēng)道:“我并不是要這天下第一啊。”
李斂煩躁道:“那你為何定要應(yīng)戰(zhàn)去”
賀鐸風(fēng)道:“因我二人早在誰都不是天下第一之前,便已定下要有一戰(zhàn),我不可不守諾。”
頓了頓,賀鐸風(fēng)又笑道:“再者,我若是一戰(zhàn)敗死,你便永遠記得我了,這豈不是很好。”
李斂猛一摔碗道:“賀鐸風(fēng)你他媽有病吧!”
里間絲竹管樂剎那停下。
李斂的手快,賀棲風(fēng)與郭杜的手更快,碗剛要摔,下方便迅速墊了兩只人手將之接住。
李斂耳聽得賀棲風(fēng)大叫道:“李七你要揍他出去揍去,別砸爛壇子糟踐了好酒!”
賀鐸風(fēng):“……”
他扭頭道:“棲風(fēng),你還是我親弟嗎”
“呃……”
賀棲風(fēng)正找著話頭,外間大茶壺掀簾進來添了個菜,賠笑道:“怎么著,幾位……吃得還舒服吧”
李斂掃了他一眼,松開緊捏著碗的手指。
郭杜也撤了手,道:“都很好,叫舞娘來罷。”
“哎。”
大茶壺應(yīng)了一聲躬身退出去,不一會絲竹樂聲又起,絲簾緩緩卷上去,一小巧女子現(xiàn)出身影來,眉間一點紅娟色,眼瞼低垂,現(xiàn)出些江南女子多嬌而柔美的風(fēng)情,三寸金蓮盈盈點地,彩袖一揮,跳起掌中蝶舞來。
女子舞得極美,賀鐸風(fēng)的目光卻不在其上。
李斂緊抿著唇角,觀舞的面目絲毫表情也無,深眸長睫的側(cè)顏在燈下映出一副徒然孤淡,和絲竹不搭,和酒歌不搭,和這大夏的一切都不搭。
與世上一切格格而不入。
這是何等荒謬的獨特性。
人在這世間走上一遭,常便被他者的這股荒謬招引,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賀鐸風(fēng)微側(cè)目,淡淡望著她,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來。
你若能停下多好啊。
他想。
你若能少些孤獨,又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