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蒙道人其實并不愿意領(lǐng)受師尊無定上人的命令。只不過他的理智告訴他師尊做的決定是最正確的決定。所以他到底還是讓聽話的徒子徒孫綁了那些個想要救人、想要與無量宗共存亡、不愿意通過觀世池進入下位世界的門中弟子, 并將所有弟子都集中到了觀世池前。
和其他宗門相仿,無量宗本身就是一個不小的衛(wèi)星城。用現(xiàn)代設(shè)施來類比的話無量宗相當于一所大型的獨立綜合學校。
觀世池作為無量宗的代表“景點”并沒有被藏在無量宗的最深處。相反,為了吸引到更多根骨更佳、潛力更深的“優(yōu)質(zhì)生源”,并且在無形之中展示出自家門派的實力與自信, 觀世池就在派內(nèi)眾人都一抬頭就能看見的大廣場高處。那位置好比操場上的紅旗臺,班主任頭頂上的地中海,只要長了眼睛, 就是站在隊伍最后頭也保準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觀世池周圍被下了幾重禁制, 非無量宗門人不可靠近半徑五米之內(nèi),否則會被天雷轟擊。門人可靠近到觀世池半徑兩米之內(nèi),但若再向前,同樣得承受天雷的洗禮。天雷的等級隨著闖入禁制中的人的修為高低而變化, 禁制遇強則強, 遇弱則弱。如果誤入禁制內(nèi)的是小貓小狗, 就只會感覺到被靜電打了一下的酥酥麻麻感, 如果是蝴蝶蜻蜓則只會被電火花嚇上一嚇。但禁制會自動逐級加強,即便第一次觸動禁制禁制放出的只是電火花,第二次就是強靜電了, 到了第三次,那就是毫不留情地強電擊, 就是山豬也會被一擊電成烤全豬。
所以哪怕觀世池就在無量宗門人們最熟悉的地方, 平時里會靠近觀世池的門人也是寥寥無幾。又因為觀世池平時就那么一副亙古不變的云霧繚繞看不清其中的模樣,除了剛?cè)腴T一個月的新弟子們會感覺新奇一下,其他看慣了觀世池的門人都對觀世池興趣缺缺。
直到兩個月前顧凌霄一言不合跳了觀世池, 無量宗門人才想起觀世池原來不光是個“景點”。
觀世池已經(jīng)太久沒有被使用過了,就是已經(jīng)在無量宗清修了幾百年的修真者也多是沒見過觀世池有什么用的。心道不光師兄師姐們,就是師伯師叔和師傅也沒見過觀世池有什么作用,無量宗的弟子們要么把觀世池的傳說真當無憑無據(jù)的故事來看,要么就當外頭那個人人都能看得見的觀世池不是真正的觀世池,真正的觀世池被無量宗藏到了別處。
不相信觀世池是真的,也不相信觀世池真能讓人穿越到別的世界里,無量宗的弟子們對顧凌霄這一跳都是充滿了唏噓。超過七成的弟子不相信顧凌霄還活著,私底下都說這位師姐真是傻得可憐。她為了和師祖置氣把自己肉身給溶了,這不是鐵憨憨是什么人啊,何必活得頭那么鐵成仙是好事,師尊、師祖逼著你成仙難道不是為了你好犯得著為了這么點小事和師長們擰著,還自個兒把自個兒作死了么
不光無量宗的弟子們這么想,閱歷不深的門人們也這么想。因著這些想法,無量宗上下對顧凌霄的評價都不高。
還有些門人早就看不慣鴻蒙道人還有無定上人對顧凌霄的特殊對待,覺著顧凌霄這么叛逆高傲全是她的長輩們慣出來的。等顧凌霄跳了觀世池,這些人更沒了顧忌,又是嚼顧凌霄的舌根說顧凌霄與師尊鴻蒙道人關(guān)系曖昧,又是說看見顧凌霄與自己的師叔師伯伏魔山人、慈法道人之間旖旎叢生,指不定她的特殊照顧是拿些下作的腌臜事情換來的。
還有人拿古辰這個被顧凌霄撿回來的小師弟說事,罵顧凌霄是個不安分的小蹄子。又說要是顧凌霄是個安分的,她怎么會招蜂引蝶到連古辰師弟都不放過也就是古辰師弟年紀太小,又被救命之恩所蒙蔽,這才上趕著趟兒要去給自己的師姐做接盤俠了。
這會兒無量宗的門人都被集中到了觀世池前,難免有人想起那個數(shù)千年來唯一一個跳進觀世池里的人。
鴻蒙道人聽著身后的竊竊私語,心中唯有隱痛。修仙修仙,修了幾千年的仙,他非但失去了自己引以為傲的弟子、親人,還要聽著如此多的人拿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去抹黑弟子。無怪乎妨礙他成仙的心魔總能找到他脆弱的時刻,在他耳邊低喃些“這世界被天裂毀了也不錯,人類還是全死光了干凈”之類的話。
心魔到底不是鴻蒙本人,心魔所言不過是鴻蒙一瞬間最極端的念頭。要是可以,鴻蒙還是希望天地不要毀滅,世人不要死亡。即便這需要他獻出自己的性命。
在一眾門人的注視之下,鴻蒙道人與伏魔山人、慈法道人一起解除了觀世池的禁制。這個禁制幾千年來就解除過一次,這是第二次。
“我我不跳我可不跳什么觀世池”
一個嚇破了膽的弟子突然從隊伍中躥出,像是被妖怪張著血盆大口在后頭追那樣沖了出去。
“跳進去被溶解了不就是自殺么同樣都是死,我寧愿被天裂弄死也不愿意自己看著自己溶成一灘水”
這個弟子臉上涕淚橫流,足下生風。他的話就像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水面上砸下一塊巨石,驚起了水下的怪獸,掀動了不安的潮汐。
人群中窸窸窣窣,焦慮不安的躁動氣氛就跟進了火星的油似的,眼看就要燒起來。
“我、我也是我、我”
又有幾個弟子跟著從人群里跑了出來,亂了自己周圍的隊伍。
這也難怪。人嘛,能有幾個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無量宗既沒有跳過觀世池后還活著回來的人,也沒有跳了觀世池后還能與無量宗聯(lián)系上的人,這種情況下年輕的弟子們能有幾個不把跳觀世池當自殺的
鴻蒙道人想喊住那些嚇得奔逃出去的弟子,伏魔山人卻是一抬手便攔住了鴻蒙道人。
“想走的盡管走,想死的盡管死。”
伏魔山人的心可比師弟硬多了。成天癱著一張冰山臉的他對于才懶得像鴻蒙那樣對誰都好言相勸。
“師尊命我等打開觀世池禁制就是為了救助門人。若不相信觀世池,那就是不信我等,不信師尊,不信我無量宗。不信師長不信宗門之人本也不配為我無量宗弟子,我等亦沒有必要救助的必要。”
“師兄”
見鴻蒙還想再言,伏魔手上又是一按,示意鴻蒙不要再說。
“當前分秒必爭,時間未必足夠我等救助所有可救之人,師弟還是先專注眼前吧。”
伏魔所說不錯,鴻蒙也只有沉痛頷首的份兒。慈法向著那些御劍御器而逃的弟子極目遠眺,那些弟子的身影幾乎是在沖出無量宗護山法陣的同時就被颶風與烏云吞沒了。
同樣的景象也倒映在無量宗其他門人的眼底。眾人一時間默默不能言,仿佛吞了口灼熱的砂礫在喉間哽著。
往前是死,退后也是死。今日擺在他們面前的似乎只是死法的選擇罷了。可笑他們直到方才還有閑情嚼人舌根其實兩廂比較,凌霄師姐倒是比他們快活自由許多。起碼師姐她不是帶著這么恐慌、卑微、驚惶的心情去跳的觀世池,而他們卻是像排隊殉葬那樣滿腦子都想著自己待會兒肉身溶了會不會很疼,看著自己下半身溶了自己還沒化的腦子會不會整個都不好了。
一只手從觀世池里探了出來。
不,這甚至還不能說是一只手,因為這只手此時還是透明的。但就在眾人的面前,那只透明的手從指尖開始化為白骨,白骨之上又包覆起鮮紅的血肉、或白或藍的經(jīng)絡(luò)。跟著鮮紅的血肉被羊脂玉一般的肌膚所包裹,瑩潤如玉、形狀姣好的指甲也長了出來。
五根手指,一個手掌,一條小臂,一只完整的手臂從觀世池里躍出的女子不過頃刻之間就重新獲得了肉體。當她曼妙的身形從透明轉(zhuǎn)化為實體,她玲瓏的曲線也被青色的道袍所覆蓋。
所有人都傻了。包括鴻蒙、伏魔與慈法在內(nèi)。他們呆呆地看著不可能活著,哪怕活著也不可能回到無量宗的顧凌霄輕盈地落在地上,毫毛無損地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明亮的黑眸一如既往,其中既有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云淡風輕,也有著誰也不能使她屈服的堅韌。
“師尊、師伯、小師叔。”
顧凌霄喊了鴻蒙等人一聲,鴻蒙等人這才如夢初醒。見顧凌霄額上的紅蓮金印不但沒有黯淡,反而更加熠熠生輝,伏虎已知顧凌霄去下位世界走了這一遭回來道心只有增而無減。
不過對于視顧凌霄為親人的鴻蒙而言,這種時候他哪里還會在乎顧凌霄的道心堅不堅定光是看見顧凌霄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這位一手帶大顧凌霄的老父親就被熱淚模糊了視線。要不是鴻蒙還記著周圍都是人,指不定他已經(jīng)老淚縱橫,還抖得像個破篩子似的想去揉揉顧凌霄的頭頂看顧凌霄是不是真實存在了。
“凌、凌霄,你”鴻蒙欲言又止“你怎么會”
顧凌霄明白鴻蒙的意思。她不用干別的,只要待在在下位世界里不回來,這天裂就和她半毛錢關(guān)系沒有。可她這么一回來
“不光是我,師弟也回來了。”
顧凌霄揚了揚唇,果然在她之后,另一個人影也躍出了觀世池。
古辰回來的并沒有顧凌霄這么輕松。追著顧凌霄的他差點兒就無法突破觀世池并重新聚攏自己融化散逸在觀世池中的肉體,幸好顧凌霄及時拉了他一把,讓他的靈魂、也就是精神體不至于迷失渙散。
要重聚肉體,單憑古辰的功力并不足夠。所以顧凌霄還把自己四成的功力傳給了古辰,古辰這才后顧凌霄一步跌跌撞撞地出了觀世池。
“情況我已經(jīng)從師弟這里知道了個大概。”
顧凌霄向著鴻蒙道人一鞠,道“師尊、師伯、小師叔,凌霄回來晚了,對不住。”
“說什么回來晚了。”
其實我們都巴不得你不回來呢
鴻蒙、伏虎和慈法都是一個想法和師尊無定上人一樣,他們都想保護好顧凌霄這個好苗苗。那樣就是他們嗝屁了,這仙途大道的星火也算是傳下去了。
可話不能這么說呀。當著眾人的面,三位長輩只能含笑點頭,目光中既有復(fù)雜,更有欣慰與一點點自己都沒發(fā)覺的驕傲。
現(xiàn)成的八卦就擺在眼前,這換作是過去,肯定一群人前排小板凳嗑著瓜子嗷嗷就罵顧凌霄這小浪蹄子當著人也能和自己師尊師伯師叔還有師弟勾勾搭搭,真是好不要臉。
今時不同往日,本不該出現(xiàn)的顧凌霄突然現(xiàn)身,這倒是讓無量宗的門人們頭一次意識到這位師姐師妹在長輩們那兒得寵,或許和她的性別無關(guān),只和她的性子有關(guān)
“師祖,想進入下位世界避難的同門正在由慈法小師叔、星羅師伯還有歸明霞師叔護持著進入下位世界。”
“師尊、伏魔師伯、悲問師伯、天武師伯還有其他幾位師叔各自帶著幾百弟子到各山門前去了。”
無定上人倒吸一口冷氣“你莫非”
“是。”
顧凌霄頷首“我已告訴師尊觀世池是個穩(wěn)定且安全的通道,即便是沒有功法護體的普通人,進入觀世池后其靈魂也不會毀滅。這些靈魂失去肉體后不會再記得這一世發(fā)生過的事情,能正常地轉(zhuǎn)生進下位世界。”
“糊涂胡鬧”
無定上人一揮寬袍大袖,眼睛上的白眉毛和下巴上變成小辮的白胡子都給氣得飛揚起來。
“你以為這樣就能救那些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