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外頭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妹妹,你醒了?”是青竹的聲音。
采薇掙扎了爬起來,一看,床邊圍了一圈人,除了親哥青竹,大哥大嫂玉哥兒、三小姐洵美、六少爺云松,都杵在她屋子里。
“怎么了?”被這么多人看著,采薇總覺得不太自在。
大哥云柏笑道:“我們來看看你,怎么樣了?還疼么?”
采薇說:“還好。”
怎么不疼?剛醒來就感覺到背上那火辣辣的疼。她這個便宜親爹,下手還真沒收著。
“什么還好?”青竹憤然道,“爸爸也太狠了點,那么一棍子下去,再重點人估計都沒了。”
采薇道:“我做了這么大錯事,爸爸罰我應(yīng)該的。”想了想,又問,“爸爸他老人家怎么樣了?”
三姐洵美笑道:“你放心吧,爸爸已經(jīng)發(fā)話,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他說到底是二姐鬧出來的,怪不得你,既然二姐已經(jīng)走了,嫁不了謝家是她自己沒福氣,以后家里就不用再提了。”說著又酸溜溜補充道,“你可是爸爸的眼珠子,他怎么舍得真怪你?”
采薇忽略她語氣中的酸意,問:“爸爸現(xiàn)在在哪里?”
青竹道:“在書房呢!”
采薇下地趿著繡花鞋,道:“我去看看。”
“你干嗎呢?”青竹趕忙拖住她,“誰知道他老人家氣有沒有消,你現(xiàn)在去,萬一撞到槍口讓他又打你兩棍子可就不好了。”
“是啊!”云柏道,“你身上還有傷呢,等過兩日爸爸氣消了再去。”
采薇說:“沒事的,你們都去歇息吧,不用擔(dān)心我。”
青竹說:“我陪你一塊去,要是爸爸想打你,我給你擋著,我皮糙肉厚,挨兩下沒事兒。”
采薇輕笑:“你去了只會幫倒忙,爸爸本來不生氣的,也得給你惹出氣來。”
大嫂鳳霞說:“要不然你帶上玉哥兒,讓玉哥兒跟爸爸撒撒嬌,他老人家也不好在孩子面前動怒。”
青竹連連點頭,一把抱過玉哥兒:“對對對,你實在要去找爸爸,帶上玉哥兒。”
玉哥兒也不知這些大人做什么,只咯咯直笑往采薇跟前撲。
采薇把小家伙抱在懷中,被這一家子人弄得哭笑不得:“你們就別擔(dān)心了,我有分寸,爸爸不會對我怎么樣的。”
在這大大小小的擔(dān)憂下,采薇最終還是一個人去了江鶴年的書房。書房是一個單獨的院子,院子里種著梅花,故而叫寒梅齋。
這會兒已經(jīng)過了九點,寒梅齋隔扇的木格子里透著燈火,有人影,卻沒有聲音。
采薇讓四喜在外邊等著,自己上前敲了敲門。開門的是程展,他低聲道:“五小姐。”
“我想進(jìn)去看看爸爸。”
程展面露猶豫:“老爺他……”
采薇道:“沒事的,你在門口等著,我說幾句話就出來。”
程展畢竟只是下人,踟躕片刻,還是放她進(jìn)去,自己候在門外。
書房里有淡淡的煙味漂浮,那是鴉片散發(fā)的氣息。采薇來這邊后,聞到過很多次這種氣味,依然不習(xí)慣。
江鶴年躺在屋內(nèi)的羅漢床上,床上的小幾上,放著一根煙槍,想來是剛剛才抽完。
采薇輕輕喚了一聲:“爸爸。”
也不知是不是大煙讓人變得遲緩,還是江鶴年不愿搭理她,過了片刻,才掀開眼皮,看到她后,哼了一聲,翻過身,將脊背對著她。
不知為什么,江薇看著江鶴年這樣子,覺得有些孩子氣,不由覺得有點好笑。她走過去,柔聲說:“爸爸,您還在生我的氣么?”
江鶴年閉著眼睛,腦袋一偏,用動作回答了她的話。
采薇褪了鞋子,坐在榻上,自顧道:“爸爸,我知道這事是我不好,可是去美利堅學(xué)西醫(yī)一直是二姐姐的夢想,你之前也是支持的,忽然就不讓她去了,還讓她嫁給一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她能過得開心嗎?你這么疼二姐姐,肯定也不愿意看到她未來的日子,在郁郁寡歡中度過對不對?”
江鶴年閉眼冷哼一聲,顯然對她的話不以為然。
采薇默了片刻,正思忖著再說點什么,江鶴年已經(jīng)慢悠悠睜開眼睛,一雙不再清澈的眼睛,看向?qū)γ嫒缁ㄒ话愕呐畠海挠膰@了口氣問:“你二姐她一個人上船的?她帶了多少錢?”
采薇說:“兩千塊旅行支票,還有幾百塊英鎊和美元,只要不亂花,讀完幾年書肯定是夠了的。如果她是要一個人上船,我也不敢?guī)退I匣厮麄兡菐讉€去留洋的學(xué)生里,有一位公子因為服喪耽擱了行程,這次才走。二姐是和那位公子一塊上的船。爸爸你放心,那公子我見過,出身書香門第,是個品性不錯的公子。”
江鶴年聞言微微松了口氣,而小女兒不疾不徐這番話,明顯讓他感覺到,自己這個不諳世事的掌上明珠,好像忽然長大了。
他一時悲喜交加,最后化為一聲冷哼:“百無一用是書生,真有事需要幫助時,讀書人最不頂用。”
采薇輕笑:“上船前,他們還認(rèn)識了一位去美國軍校讀書的年輕人,這樣爸爸你應(yīng)該放心了吧?”
江鶴年一時凝住,片刻又嘆了口氣:“你以為爸爸是不顧女兒幸福,只要對江家有利,嫁給什么人都無所謂嗎?我是見過那位謝三公子一次的,真真是個一表人才的年輕人。整個上海灘放眼望去,能找出比他優(yōu)秀的男兒,恐怕還真挑不出兩個。”
采薇佯裝一臉惋惜道:“這樣啊!那真是可惜了。”
江鶴年說:“行了,你也就別跟我裝模作樣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回頭你見過那位謝三公子,就知道我沒說假。”他頓了片刻,又問,“還疼嗎?”
采薇知道他問的是抽自己一棍子那事,笑說:“不疼了。”
江鶴年瞪她一眼,“我真沒想到,你這么大本事,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你二姐送上了船。”說著,又?jǐn)[擺手,“行了,事已至此,我說什么都沒用了。只愿文茵一個人在外面,少吃點苦頭。”
采薇猶疑片刻,問:“那咱們和謝家?”
江鶴年說:“謝家想跟咱們聯(lián)姻,無非是圖咱們的錢,而我們也無非是想用錢買平安。聯(lián)姻自然是最保險的方式,如今這條路行不通,咱們就直接一點,舍得給謝家上供就行。既然文茵選擇了這條路,我給她準(zhǔn)備的嫁妝,她是一分別想再要了,到時候把那些錢捐給謝家做軍餉,表示咱們江家的誠意,他們肯定也愿意給咱們一點庇護(hù)。”
采薇點點頭,又笑說:“那爸爸不生我氣了?”
江鶴年閉上眼睛哼哼了兩聲。
采薇明白,自己這一關(guān)是過了。她目光落在父親有些灰白的臉上,又看了眼案幾上的煙槍,說:“爸爸,大煙傷身體,您還是少抽點。”
江鶴年閉著眼睛喃喃道:“你別擔(dān)心,我抽的□□是頂好的,對身體傷害不大。”他頓了下,又才繼續(xù),“你不明白,只有抽大煙的時候,我才能偶爾見到你母親。她還是那么年輕美麗,而我已經(jīng)這么老了,以后去了下面,不知道她還認(rèn)不認(rèn)得我……”
后面的聲音越來越輕,呼吸也變得深沉,竟是睡著了。
采薇躡手躡腳下榻,給他將毯子蓋上,悄無聲息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