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淵從小就知道他不討人喜歡。
但他不在乎。
他由父母所生, 卻是棄兒, 連父母都不愿給他“喜歡”。他知事的時候模模糊糊地明白了這一點,越發(fā)不在意他人的想法。
他忘了最初是怎么活下來的, 大概是憑著母親留給他的那一點靈力, 可憐得如此微薄, 多年以后他回頭想起, 覺得那點靈力簡直令人發(fā)笑, 不及他閉一閉眼所能調(diào)動。
但那點靈力是他幼時唯一的倚仗。偌大的青丘之國,他在荒原之上,如同野狐一般活著,九條雍容的長尾不是他的榮光, 而是催命的信號。總有劍走偏鋒的走獸覬覦九尾狐的靈力, 想要吞噬他的血肉,他與他們搏殺, 一口一口地把落敗的敵人吃下去。
最后一次如同野狐一般的搏殺持續(xù)了一夜,他精疲力竭, 咬穿那只朱厭的喉嚨時卻覺得無比歡暢。猩紅的血噴在他身上, 浸濕豐厚的皮毛,他顧不上打理,低頭狠狠咬下去, 尖利的犬齒交錯,他嘗到新鮮的血肉,咸腥得令他渾身震顫。
他剛剛吞咽下第一口血肉,身后幽幽地響起一個聲音, 像是哀嘆又像是憐憫:“你為我族,何至于此”
是青丘之國的國主,名為寒瀾的九尾狐。她披著雍容至極的長袍,漆黑的長發(fā)盤起,步搖垂下細密的流蘇。那副擬造的人身完美得無懈可擊,是舉世無雙的美人,看見她的瞬間,所有用來贊美容貌的詞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寒瀾垂眼看著半身血紅的九尾狐,語氣寡淡:“你想活么”
尚且年幼的九尾狐不知該如何回答,本能地伏低前半身,金色的眼瞳冰冷。
他擺出的進攻姿勢何其可笑,寒瀾不用伸手就能把他按死,但他固執(zhí)地注視著雍容的女人,眼睛里仿佛有冰花凍結(jié)。
“竟然是只金瞳。”視線對上的瞬間,寒瀾像是有點意外,她頓了頓,“跟我回去。我名寒瀾,乃青丘之國的國主,我將予你容身之所,并如教養(yǎng)親子一般教養(yǎng)你。”
她伸出手,手指虛握。幼年的九尾狐來不及反抗,由靈力化成的球就把他裹了進去,以近似挾持的方式,把他帶到了國主居住的宮中。
寒瀾給了他一個名字,要他“時謹時慎,猶如臨淵”,但他暫且不能理解,只覺得那有什么意義呢
他所經(jīng)歷的時光如此荒蕪又如此短暫,白日在荒原上奔波,夜里不知能否看見明日的天光。
靈力織造的球破裂,他掉在地上,抖抖皮毛站起來。大殿空曠華美,雕梁間垂下無數(shù)的紗和幔,他看見很多孩子圍在寒瀾身邊,無一例外地穿著端正的深衣,漂亮的小臉上繃著不一樣的表情,一雙雙眼睛掃過慎淵,像是看見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慎淵立起耳朵,聽見那些孩子竊竊私語。
“天啊……師父新帶回來……”
“不能化人……”
“……野狐……”
細細碎碎的話鉆進他耳朵里,慎淵并沒有什么異樣的情緒,他對這些孩子沒有任何期待,既不期望他們的好意,也不怨恨他們的惡語。
他沒有說話,扭頭鉆進了紗幔之間。
從荒原初見到寒瀾病逝,慎淵一直沒能討到寒瀾的歡心。寒瀾是個好的師父,教導弟子時盡心盡力,但也只是盡心盡力。她永遠站在國主和師父應有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著座下的徒弟,那些孩子在她面前恐懼瑟縮又懷著隱秘的期待,期望自己的名字能寫在青丘之國的玉牌上。
除了慎淵。
慎淵和那些孩子格格不入,他縮在角落里,枕著自己的長尾,金色的瞳子里倒映出雍容美麗的女人。
同為九尾狐,不能擬造人身的也是被排擠的對象,直到第十二年,慎淵擬造出一副人身,他照樣被同門所厭棄。他太漂亮了,不過是孩童的樣貌,眉心卻點著紅印,眼尾掃著極淡的紅,像是用石青和朱砂描出的眼妝。
同門的幾位師姐在池邊恥笑他的臉,說他長成這個樣子,不如擬造一副女身,看著還順眼些。慎淵掐訣藏住氣息,緩緩走到師姐背后,突然出聲,嚇得她們一腳踩空,一連串地掉進池里。
水花乍起,慎淵心里毫無波瀾,他扭頭去找寒瀾。
寒瀾說要考他幻術(shù),于是他在殿中平鋪幻術(shù)。空曠的大殿上瞬間起了風聲,星垂四野,一彎冷月懸在空中,寒瀾從呼嘯的風里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
慎淵站在門口,隔著浩瀚的平原和寒瀾對視,他面無表情,從寒瀾的眼睛里看見的是驚懼。
此時有人哭哭啼啼地闖進殿里,正是先是失足落水的那些師姐。漂亮的女孩們圍在寒瀾身邊,她們已經(jīng)長大了,知道該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哭起來也是梨花帶淚,讓人一看就心生不忍。
她們含著淚,指責慎淵如何驚嚇她們,慎淵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
他知道不必解釋,因為寒瀾必不會信他。
寒瀾也確實沒有信他,甚至沒有問一問的意思,直接把他關(guān)進了石牢。
石牢陰森,慎淵要被關(guān)七天。他修的是承天道,到第三天時餓得難受,喉嚨里干得像是生吞了膠,犬齒咬在嘴角,磕破時滲出粒粒的血,自己舔到都覺得有種令人飽足的腥甜。</p>
他在石牢里輾轉(zhuǎn),等來的是先前池邊領頭的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