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七被談半生以陣法牽制住, 是當(dāng)真感受到了一絲星辰薄刃抵在他喉間時令人毛發(fā)悚立的涼意。
生死這件事對穆七而言既平常,又不平常。
平常的是他自上古以來活了萬余載,見過的生生死死不計(jì)其數(shù),手里沾染過的性命連穆七自己也記不清。
不平常的是他能從萬數(shù)年間活蹦亂跳茍到現(xiàn)在,今日是唯二兩次真正能讓穆七感知到生死之憂的處境。
第一次是他百年前對上落永晝的那次。
那次倘若不是憑著自己為大魔時積攢的底牌, 又恰巧遇到了白玉檀,借他的貪心, 與他簽了一體雙魂的約,將白玉檀拔苗助長到陸地神仙境后, 穆七自己也能重塑身體從頭來過。
當(dāng)然不太妙的是他塑的身體有所限制,長得和白玉檀一模一樣, 因此惹了許多小輩弟子的妙筆生花,流言蜚語起來。
這是穆七第二次真正感受到自己可能會死。
不同于百年前的那一次, 他沒有了保全神魂的底牌,又遇不到第二個和白玉檀一般,又蠢又好操控,天資修為也尚可的人。
他這一次可能真的會死。
死在他幾百年前自己精心布置的真打仗, 死在他得意洋洋以為盡在自己掌控之人的手上。
穆七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
他眼瞳猛縮,面皮一陣抽搐, 仍兀自不信“不可能。”
說完了穆七約莫是想強(qiáng)撐著氣勢, 裝出幾分冷笑“世上就算能要我命的陣法,也絕對供不起能要我命的靈石。”
上古大魔的生命力有多頑強(qiáng)
哪怕是在天道刻意的趕盡殺絕下, 穆七仍是茍延殘喘了萬余年, 攪動了不知幾次風(fēng)云, 摻合了不知多少件天下大事
若是一定要來形容,大約也只能說是近乎不死不滅。
想要以陣法之力徹底連根斬?cái)嗄缕叩纳恢廊急M曉星沉的靈石夠不夠用
“不必。”
談半生的語氣冷硬異常,刻意到了幾乎有點(diǎn)不自然的地步。
那個人是他曾經(jīng)敬愛如神明,只要隨口一聲,就可以讓談半生出生入死萬死不辭的人。
也是他后來恨之入骨,一天能盤算一百八十種不同死法的人。
虧得談半生半輩子枉負(fù)聰明,卻被人提著線掐著他致命的死穴軟肋,擺布了半輩子。
他走的是穆七想要他走的路,干的是穆七想要他干的事。
談半生這半輩子從手到心,再到所作所為,沒一樣是自己的。
他不過是旁人無心插柳時隨意擺弄兩下的木偶人,順手刀,連稱心合意都算不上。
而他恰恰,為追尋自己渴慕的所謂真心,去負(fù)了自己曾擁有過的唯二真心。
多可笑
談半生看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一場可憐可笑又面目可憎的天大笑話。
他心里麻木成了一堆堆燃燒殆盡的灰,唯獨(dú)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灼熱在那兒不甘心地烙得傷痕更血肉淋漓,持刀的手依然很穩(wěn)
“不用靈石。”
“我早將自己的所有修為生機(jī)與陣法一塊勾連,尋常靈石不夠殺你,那陸地神仙夠不夠”
那是談半生早早做好的后手準(zhǔn)備。
無論是他師父能死而復(fù)生,如他記憶中的形象那般正常地生活在世間,抑或是出了他不愿意看到的意外岔子。
他本就沒想繼續(xù)活在這世上,也自認(rèn)沒臉活在這世上。
鋪陳如水的銀光倒映在穆七眼瞳里,依稀閃爍著一點(diǎn)晦暗惶急的光。
穆七竟也會露出這樣的神色,真是難得。
也許是痛到了極處也就不痛,那么大個談半生根本無法接受的晴天霹靂落下來,他竟還能像個無事人一樣,頗有閑心地想著原來穆七死之前的表現(xiàn),和他所殺的那些人,全無二致。
原來所謂威風(fēng)赫赫,存活到現(xiàn)世的上古大魔,就算是到了自己把自己活成祖宗的年紀(jì),還是會害怕,還是會畏懼死亡。
談半生惜字如金,這次穆七大概是真正牽動了他一貫冰凝如霜的六欲七情,叫談半生也一番往常地說了許多話
“我親友死得死,斷得斷,故人離散。自然無所牽掛,也無所顧忌。”
穆七動了動眉毛,從談半生示弱般的言語中獲得了一些居高臨下一手推動的快感,剛想說一句干他何事時,就聽談半生道
“而你不一樣。你萬年來不顧托生轉(zhuǎn)世之難,也要死皮賴臉活在這世上,可見你貪生怕死,這世上有你想要的東西。”
“我死,是求仁得仁。你死,是死不瞑目。”
曉星沉主最會權(quán)衡利弊輕重,像現(xiàn)在這種情況天秤已經(jīng)向他擺好,談半生不難選擇會如何做。
星子一顆接一顆地炸,爆出來的光像是九天飛流瀑布中濺出的水,一層接著一層,近乎映亮了半邊天際,明光煌煌,銀河流淌。
穆七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這位萬年以來一直在堅(jiān)持不懈為非作歹,搞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大魔,終于死在了他為非作歹,搞風(fēng)搞雨時設(shè)下的陣法上。
也算是天道好輪回。
穆七死前,想到的是那位七百年前與他來到通州城,共創(chuàng)下穆家基業(yè)的姑娘。
穆七活了上百世,成過很多回親,有過很多個妻子,每一次他都是兢兢業(yè)業(yè)扮演著自己該做的丈夫角色,誰都挑不出哪怕一絲錯,一個破綻。
只有七百年前的一次是例外。
他推測到了七百年后穆曦微的出生,深覺自己是被天道愚弄才會選上那位姑娘,于是一怒之下,憤而殺妻。
穆七壓根沒想到過。倘若他自己只是把那位姑娘當(dāng)成自己這一世的妻子,一位十足的徹頭徹尾工具人,他根本不會大動肝火,反而樂見其成。
偏偏穆七那一次是真的失控,以為自己與她的相識相遇不過是天道擺布下的必然軌跡,于是數(shù)百年難得見一次地失去了理智。
他如果不在意,如果不動心,怎么可能失態(tài)至此
可惜穆七明白這一點(diǎn)已經(jīng)太晚。
晚到他所愛之人被他親手所殺,魂魄輪回轉(zhuǎn)世過七八次怕是有了,尋都尋不回來。
晚到他注定抱著這個遺憾而死,死也不能合上眼睛,不能甘心。
不同于穆七死時直愣愣翻出的眼睛,眼眶里險些要脫框而出的不甘憤恨,談半生死時帶笑。
死對他來說,是一個最好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