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曦微看他那張臉, 忽然意識到了天下第一美人這幾個字的重量。
少年有點難過。
人走得越多, 越知道這世道底下不公平。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得老天寵愛, 什么好東西都偏著往他身上長。
譬如說落永晝。
他有天下第一的劍, 已經(jīng)足夠讓人望而生畏, 沒人會計較他長什么模樣, 是老是少,是美是丑, 都無關痛癢。
他偏偏還長著一張美人榜首的臉。
單沖著這張臉,沒人會計較他修為高不高, 天賦好不好, 再朝令夕改, 作天作地,都能沖著這張臉把火氣咽到肚子里。
落永晝合該被供著敬著,捧著哄著,被這天下討好而不假辭色。
穆曦微輕聲說“這天下, 有誰能不喜歡您呢”
落永晝哦了一聲, 十分冷漠“不喜歡我到要幾次三番躲開我的,不是在這好端端站著嗎”
他心想他又不要天下人喜歡。
天下人喜歡能給他送錢嗎
不能的話能給他送好人卡嗎
既不能送錢又不能送卡,他要這天下喜歡又何用天下人喜不喜歡和他有什么干系
不是一樣要被自己徒弟嫌棄
落永晝想起來都覺得很匪夷所思, 他堂堂一個劍圣,光環(huán)從頭到尾籠到腳的地位人設,竟然被自己徒弟嫌棄
“不是的”
穆曦微喉結滾動兩下。
他心里被扎得一點一點地刺疼, 不是特別疼, 奈何長久磨人, 好像是誓要和他血肉不分家,戳在經(jīng)脈骨骼里的尖銳刺疼。
時時刻刻提醒著穆曦微讓他清醒。
這一場好夢根本不是他的,里頭也沒有自己的姓名。
或許是因為被扎了兩天扎習慣,穆曦微竟是疼出了種通透淡然感出來。
他一下子豁然開朗,承認了自己根本不愿意正視的感情,聲音仍是放得很低,怕嚇著了落永晝“我怎么可能不喜歡您呢”
他怎么可能不喜歡落永晝呢
落永晝是誰啊
是被所有人趨之若鶩追捧的天下第一,手上長劍,眸中顏色,能將世間風流占去七分。
見過他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歡他
何況落永晝上一刻在天榜試中一劍挑飛陸地神仙,劈開半個琉璃臺;下一刻便能轉(zhuǎn)身回他那里,和穆曦微調(diào)侃自己少年往事。
好像一劍擊潰陸地神仙這種能夸口三百年的人生大事,到了落永晝這兒,還不如他少年時吃的一杯酒有意思。
他是世間最好的,最綺麗的夢境,有少年人一切心向神往的東西。
穆曦微沒走過多少地方,沒見過多少多少世間。
落永晝對他的好,便是穆曦微這輩子嘗到過最大的甜頭。
怎么可能不喜歡他呢
算這小子有良心。
落永晝總算舒心那么一點,這兩天心里憋著的一口郁氣還沒徹底出掉呢,眼角余光就瞥見穆曦微的模樣。
原來俊秀深刻的眉目低垂,室內(nèi)有窗紗遮擋,光影略微黯淡,將穆曦微的臉遮了大一半,唯獨眼睫底下一片紅撲撲的,唇角緊緊抿著,瞧著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頗為可憐。
不是,落永晝第二次困惑不解起來。
不說劍圣本人的形象在過去幾百年里英明神武,他自認自己逼格也從來沒丟過。
承認一下對自己的敬仰崇拜喜愛之情,難道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嗎
還是說在主角的世界觀里,最強的人始終是自己,對他們來說,承認旁人的英明神武,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
落永晝一番思索,只能得到這個答案。
到底是他筆下寫出來的主角,哪怕性子古怪死悶騷,落永晝還能怎么辦
只能裝作沒看到穆曦微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順水推舟給了他一個臺階下
“這次息城中發(fā)生的事情,曦微你有什么想要問我嗎”
“有。”穆曦微脫口而出,“您身體上可有妨礙”
他自見到落永晝以來,那人一直都是極凌人的,恨不得把老子天第一這幾個大字明晃晃寫在天上招搖過市。
也就是他長得這樣好,才能壓住這份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傲氣。
但現(xiàn)在看下去,落永晝的臉在烏黑的頭發(fā)下襯得極白,眼睫很長,嘴唇色淡,將細微的精致處一一栩栩展現(xiàn)在眼前。
如花里的蕊,水里的月,山上最尖尖頭上的一捧積雪,美而脆弱易碎。
落永晝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原本打好的有關息城長篇大論通通喪失用武之地。
“這有什么”他微微一嗤,滿不在乎,當即和穆曦微夸下海口“三百年前我渾身是傷,一樣隔著魔族大軍,越階殺了魔主。要是我那會兒是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少說一手能打三個魔術吧。”
穆曦微目光炯炯盯著他。
他倒不是好笑落永晝吹牛吹得過分到夸張的地步,一拆即穿。
原來劍圣也有過這樣艱難,這樣生死掙扎的時候。
說罷落永晝自己也愣了。
原主一切有關三百年的記憶鎖得很死,他壓根無從得知三百年前究竟發(fā)生過什么破事。
可是剛才落永晝那么一說,卻像是發(fā)自本心,根本無需思考,無需去回憶里翻檢尋找。
就好像他三百年前當真親歷過那么一場往事,銘心刻骨,因此直到連回憶都忘得干干凈凈的現(xiàn)在,還是會不可避免想起來。
穆曦微神使鬼差之間,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了一句“您為什么要一直戴著金面具呢”
這個問題好奇了穆曦微很久了。
旁人戴面具不是因為面容不雅,就是留有無法痊愈的舊傷,用以遮掩一二。
但落永晝顯然不是此類人。
若不是百年前他與大妖魔主決戰(zhàn)時面具被劈碎,恐怕天下尚不知落永晝真容。
這可真是問倒了落永晝。
他答不上來。
對金面具,落永晝沒那么多所謂,不戴無所謂,戴了也沒什么要緊。
但原主那么些年,金面具從不離身,想來一定是有不愿意離身的原因。
落永晝沒法說,只能唔一聲轉(zhuǎn)移話題“說起來曦微,為師是不是還沒教過你白云間的功法心法”
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穆曦微無言道“應當是這樣的。”
這師徒做得。
做師父的沒想起來傳授徒弟口訣心法,做弟子的也忘記去請教師父修行疑問。
貨真價實的表面師徒。
落永晝也有點尷尬,清咳一聲道“擇日不如撞日,我現(xiàn)在就講給你聽罷。”
說罷他手一甩,玉簡似雨嘩啦啦地掉,墜地的響聲樓上樓下皆聽得清清楚楚,疑是地動山搖。
穆曦微隨手翻了兩卷,發(fā)現(xiàn)都是可以出現(xiàn)在話本里的絕世功法,不由得有點心情復雜,面無表情。
若是讓陸歸景知曉他師叔把白云間的家底整個掏給自己弟子,估計也會像穆曦微一樣心情復雜,面無表情。
落永晝給完了功法,又講起劍法“白云間基礎的入門劍法,講究的是一個”
他忽的語塞,根本想不出自己應該講什么。
正常情況,凡是有點修為造詣的,皆會在門派中,或者四處游歷,去向晚輩后生講道,一來是為造福后人,二來也是為鞏固自己的心得。
獨獨落永晝沒有。
他倒不是敝帚自珍,吝于分享的性子。
只是落永晝的,實在沒法講。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提劍,閉眼,深呼吸,你看到劍法的那刻,自然知道該怎么練了。
這能怎么講
落永晝回想起來,原主入門的時候,祁橫斷曾經(jīng)一邊維持著高傲冷面師兄的樣子,一邊暗戳戳熱切得像個老媽子,時不時噓寒問暖,問原主劍法要不要指點。
被原主看一眼,冷冷淡淡一句澆滅了所有熱情。
好像說的是“多謝師兄好意,這種看一眼就會的劍法無需指點。”
越霜江在那兒唯恐天下不亂,笑瞇瞇地添油加醋說“橫斷,那是因為你菜啊,別拿你自己來揣度你師弟的水平嘛。”
氣得從此祁橫斷看到原主,都是下巴高昂眼角斜看,還讓原主好生疑惑過一段時間他師兄面部構造是不是有點異于常人。
穆曦微一直在等著落永晝說下去,卻一直等不來他下一句話。
他看見眼前劍鋒迎日光一閃,幽幽出鞘,落永晝從床上站起身“罷了,我講不大來,還是演一遍吧。”
劍柄在他掌上一轉(zhuǎn),落永晝似有懷念,笑道“許久沒有認認真真用過劍招了。”
等他稍有造詣之后,全憑劍道中意境取勝,到后期更是簡單粗暴,直接劍氣劍意碾壓,自然很久沒像模像樣依葫蘆畫瓢使過完整劍式。
他剛剛躺在床上時,坐沒坐相,渾身懶得好似沒骨頭,吹口氣都要擔心他散架。
拿起劍就完全不一樣。
落永晝依舊是烏發(fā)披滿了背,也不三頭六臂身高九尺,輕薄衣衫下瘦削優(yōu)美的肩胛骨頂出,整個人看上去清清瘦瘦的。
但他仿佛換了個人,也像是換了個地方。如頭頂群星蒼穹,腳踏黃土厚地。
也唯獨天做蓋,地為基,方才配得上他那么一個人。
穆曦微屏住呼吸“師父,房內(nèi)的空間逼仄,你要不要換個地方”
他看見落永晝對他勾起唇角笑了笑。
下一刻,他手腕一抖,劍尖抖出了一弧清光。
劍刃肅肅破空,在穆曦微耳畔成了鳳嘯龍吟,蛟螭咆哮之音。
劍尖原本抖出的清光僅有一線,卻在空中如水波一浪一浪地散開,殺機無限。
那每一毫,每一厘細小到微不可見的劍光里,都隱隱有氣機輪轉(zhuǎn)成一輪光芒閃爍。
便是這一點芥子般的光,內(nèi)頭蘊含了純粹劍道真意,分可以再度如炸開煙花般,浩浩蕩蕩分出無數(shù)劍氣,掃蕩千軍萬馬,合可以為驚世一劍,斬殺至高的強者。
在一輪劍光寒芒下,穆曦微渾身上下血液凍結,心跳加速,連害怕也忘了害怕,只顧著愣怔怔盯著落永晝一劍發(fā)呆。
白云間入門劍法最基礎的一劍起手式而已。
到劍圣的手中,竟可以發(fā)揮這樣的威力嗎
劍鋒收勢,劍光如歸鳥還巢,只剩下一點影子證明曾經(jīng)存在過,其余的皆被圓融無暇收進鞘內(nèi),滴水不漏。
真正能收能放,滴水不漏。
穆曦微回味得入神,直至看見落永晝鬢邊沁出的一點薄汗,唇也被染得微紅,方才醒悟過來,扶了不知道身體出什么問題的落永晝?nèi)ゴ采稀?
他掌下能勾勒出細瘦的腰肢,和支離突兀出一點伶仃之感的肩胛骨,穆曦微不敢去細思只隔了一層薄薄衣衫下的肌膚,究竟是何等觸感。
他壓住心頭狂跳,只顧恭敬低垂著眼簾,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把他扶回了床上。
落永晝那張臉殺傷力太大了,他此時根本不敢看。
“誒曦微你是不是至今沒把得心應手的佩劍”
落永晝恰好掃過穆曦微那把無論是樣式還是質(zhì)地皆普通極了的佩劍,嫌棄道
“換了這把,回頭我給你尋一把更好的。”
論起藏劍,白云間雖說為劍修門派,還是歸碧海的珍奇寶劍數(shù)量當屬第一。
落永晝已經(jīng)開始認真琢磨起下回見面,該怎么坑蒙拐騙秋青崖
“曦微你想要什么樣子的”
穆曦微撞進了他眼里一泓桃花春水里,那般溫柔瀲滟的色澤,直把人迷得恨不得撞死在里面才好。
尤其是他素日里那般驕傲,眼睛也是冷冷的,狂得什么都裝不下。
誰不想成為化鐵石心腸為繞指柔的那個
尤其鐵石心腸還是天下第一,美人榜首,為他這會兒的一點溫柔
真是赴湯蹈火,死了也甘愿。
穆曦微還是沒守住自己最后一點心神,一個轉(zhuǎn)眼又跑得人影都不見。
他脊背貼在墻壁上,聽著自己咚咚如雷的心跳聲。
為什么是自己
他寧愿一開始就永不相識,自己仍是那個灰頭土臉,萬般掙扎為求一線生機的鄉(xiāng)下小子。
也好過如今一步步對自己師父一顆真心沉淪,享受的卻是他對另一個人,被自己因一張相似的臉卑劣偷竊過來的溫柔。
那種永無出頭之日的絕望不甘幾乎要將穆曦微的心肺煎得透透的。
穆曦微貼了墻壁好久,胸口幾度起伏,神智才漸漸奪回主導權。
他咬了咬唇,為定下一片慌亂的心神,索性練起落永晝教他的那下起手式。
穆曦微的確是天資絕世,一教就會。
也無法掩蓋他初學時無法做到和落永晝一樣收放自如,一劍砸塌了客棧整個第二層的事實。
落永晝感應到這個動靜,在廢墟中欣慰睜眼,心中對系統(tǒng)道“原來曦微這次跑,是因為得到我的教導允諾,心緒過于激動,又不善表達的緣故。”
行吧,原諒他了。
系統(tǒng)“”
行吧,你開心就好。
自己寵出來的徒弟自己受著吧。
穆曦微的神來一劍可把宴還嚇得不輕。
他身影一動,即從一樓大堂躍到了穆曦微所在之地,連忙抓住穆曦微,急切道
“穆師叔,你方才出劍是因為有敵人埋伏,還是有魔族入侵“
說完宴還抽出了劍,打起十二分小心,警惕四顧,只等著在敵人露出端倪的時候,一劍把他斬了。
穆曦微“都不是。”
他歉意道“我在練劍,一時沒控制好力道,委實對不住諸位同門,此事我會一力補償。”
宴還“”
他剛想說好好地在房間里練什么劍時,又見二樓搖搖欲墜的樓梯上下來一個人。
落永晝此時戴上面具,穿了披風外袍,又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宴還當即收了口,準備等落永晝訓斥穆曦微。
呔,希望劍圣經(jīng)歷這一次知道,找徒弟,還是找他這種顧全大局,絕不會在房間里亂練劍亂砸東西的好。
然后宴還眼睜睜地看著落永晝側(cè)頭,向自己這里瞥一眼,留下一句“我教的。”
有劍圣做靠山了不起嗎
宴還迅速改口“果然就是威力不凡,連客棧這等堅固的建筑,都能被砸塌。”
的確了不起。
“啊”
“小心”
“這小二有鬼”
弟子零亂的喊叫響了起來。
宴還聽到,定睛看了下去。
弟子們的驚叫并非空穴來風。本來小二好好的,熱情笑容掛了滿臉,低頭彎腰穿梭在堂中,儼然是位好客的店家小二。
然而等二樓塌了一角時,他忽然變了。
死氣那樣突兀的罩在他面容上,削去原有的紅潤生光,小二皮膚森白,狀似瘋癲,呲牙裂嘴地向眾人撲了上來
“我的客棧我的客棧”
那凄厲高亢如哀鳴的聲音叫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然而哪怕疑似鬧鬼,店小二依然是個凡人。
根本不用宴還出手,弟子們放下筷子,三下五除二,不慌不忙將小二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