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間。
“我見到被妖魔本源認(rèn)定的人了。”
落永晝抬手拂去墓碑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埃,口吻熟稔隨意,仿佛對著的不是兩塊冷冰冰的墓碑。
他所處的峰頭與白云間其余任何一座并無多少不同之處,靈氣充裕,仙草丹葩,洞府古拙,唯獨(dú)多了冷落蕭索之氣和眼前光禿禿支杵著的兩塊墓碑。
這里為上一任白云間掌門居所,曾經(jīng)也是送往迎來,人聲鼎沸,一等一熱鬧的大峰。
落永晝說“那小子挺有意思的,被劍指著也不生氣。我說是他祖宗的結(jié)拜兄弟,他還接著我話頭說要帶我去他家祠堂認(rèn)個親。脾氣好,經(jīng)得起逗,和云飛他們完全不一樣。”
說到最后,落永晝輕而短促的笑了兩聲。
“師兄。”
落永晝低聲道。
墓碑下躺著的一個是白云間上任掌門崔無質(zhì),另一個是祁橫斷,和他拜同一個師父,當(dāng)然當(dāng)?shù)闷鹚麅陕晭熜帧?
“我知道人魔兩族仇怨不共戴天,你們四百年前死在魔族手上,仇我替你們報了,恨卻一直沒消。”
黃金面具遮住他整張面容,無人窺得見面具底下劍圣的喜怒哀樂,只是金底映著夕陽,反出冷冰冰的光,難免顯得華美冰冷,又不近人情。
“我比誰都更恨魔族。我動身前去時,打的是斬草除根的注意。”
落永晝撫過墓碑刻字的指尖忽地一頓“可是等見到那小子我改主意了,他身上有我的本源劍氣,替他鎮(zhèn)壓妖魔本源。”
他面具底下的唇角一彎,勾出一個懷念的笑意“對,我的本源劍氣。六百年前我蒙穆家收留,方得了入白云間的機(jī)會,我一直將這恩記于心間。”
落永晝不是知恩不報的性格。
他五百年前拿了天榜第一,自己琢磨著修為差不多到火候,有能力給穆家留點(diǎn)好東西。
于是落永晝不管不顧慶功宴萬人矚目,拉上秋青崖、月盈缺與談半生三人溜了出去,把崔無質(zhì)和祁橫斷一邊氣得跳腳,一邊還得捏著鼻子給落永晝打掩護(hù)收拾殘局。
他當(dāng)時萬里迢迢帶著天榜第一,白云間首徒的榮光奔赴去穆家,談半生和月盈缺儀仗都替他在城外擺好了,只等著大張旗鼓,衣錦還鄉(xiāng)那一刻。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位天榜第一,白云間首徒對他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縱身一躍,輕手輕腳翻墻爬進(jìn)了穆家祠堂。
還是秋青崖了解他,默然無聲跟著他上去,動作輕車熟路極了。
月盈缺一撩裙擺,身姿輕靈,一點(diǎn)也不見外。
氣得談半生站在墻外眉角跳了半晌,差點(diǎn)沒和這三個不靠譜的絕交。
最后估計是思索著割袍斷義不夠雅觀,有礙觀瞻,也就不了了之。
落永晝從他丹田里分出一縷最根本的劍氣鎮(zhèn)壓在穆家祠堂之上。
那縷劍氣是他劍道立足根本,隨著落永晝修為增長,可不斷壯大己身。擺在穆家祠堂,不要說是邪祟莫進(jìn),哪怕將來出了點(diǎn)什么事,只要不是大妖魔主親自動手,問題不大。
穆家若是有能修行的后輩,本源劍氣也能幫著提攜一二,做個殺手锏護(hù)身符。
算是還清了百年前穆家的恩情。
落永晝從回憶中抽身而出,對著墓碑道
“我在那小子體內(nèi)看見我的本源劍氣,它護(hù)著那小子,想讓他活。本源劍氣是我五百年前的意志就是說一旦換作五百年前的我,我也是想讓那小子活的。”
可惜過了五百年,落永晝殺的魔族多了,心也越發(fā)冷硬如鐵,懂得什么叫做先下手為強(qiáng),禍患不可留的道理。
若不是在酒館中感知到穆曦微體內(nèi)的熟悉劍氣,穆曦微能不能留得命在尚是未知數(shù)。
酒館中落永晝對上的不是穆曦微,不是妖魔本源,是五百年前的自己。
他恍然發(fā)覺自己喝醉時常在嘴上嚷嚷,高聲談笑的初心不負(fù)可笑極了。
哪能總似少年呢
落永晝手背抵著粗糙墓碑,將額頭覆在手背上,似是要隔著幾百年的光陰和墓底下的死人來一場對話
“我知道這決定關(guān)乎天下,很大,不是兒戲。我向老談他們瞞了那小子的事情,這幾百年人族存亡,宗門重?fù)?dān)壓下,誰也不是少年了。和他們說的話,姓穆的小子難逃一死。”
只有墓碑下的死人長久停留在死前的一瞬,少年熱血,意氣風(fēng)發(fā),最冰冷的骸骨里有最滾燙的靈魂。
落永晝“我來和你們說一聲,希望你們能理解。畢竟當(dāng)年丟在魔族戰(zhàn)場上的每一條性命,每一滴血,都是為了人族。”
“而穆曦微沒有入魔前,他也是人族。”
峰上安靜得出奇,落永晝坐在墓碑里,口中哼起了亂七八糟的小調(diào),唱詞依稀是什么“等閑變故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假使兩人泉下有知,恐怕是少不得沖過來打他壞自己死后寧靜的。
在落永晝把這兩句話哼了顛來倒去不知道多少遍,有只靈雀翩翩然到他跟前,銜著一朵花遞到了落永晝掌間。
落永晝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掌間那朵柔嫩易碎的鮮花
“我當(dāng)你們是同意了。我趕去姓穆的小子身邊,他是人族時我護(hù)他,他入了魔我也第一個殺他。”
說著落永晝起身,身影消失在峰頭,趕去了數(shù)萬里外的第四州。
第四州,穆曦微和山林里一只妖虎兩兩對峙,均等著對方露出一線破綻時直接斬殺。
從天而降的少年打破他們一人一獸之間微妙的平衡。
哦,筑基期的妖虎。他一個眼神能死一個山頭的那種。
落永晝打量了一眼,氣息收斂得非常好,妖虎以為他是個柔弱可欺的小可憐,一把爪子就要撲上來。
穆曦微來不及多想,出劍成風(fēng),迎上妖虎的尖牙利爪。
落永晝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只妖虎,他往穆曦微身后躲,光是聲音和踉蹌步伐都能想象得出少年人面具底下的驚慌失措
“少俠救我”
認(rèn)出了落永晝的穆曦微“”
他不敢在戰(zhàn)斗中分神,倒仍是一絲不茍將落永晝護(hù)在了身后。
最后穆曦微成功斬殺了妖虎。
落永晝抱膝蹲在山石上,低著頭,幾縷頭發(fā)散亂地垂下來,樣子像極了一個嚇破膽子的小可憐。
穆曦微走到他身邊,無奈道“兄臺你昨天還自稱我祖宗,不應(yīng)該罩著我才是嗎”
怎么往他身后躲得比誰都快。
落永晝躲妖虎躲得很快,這會兒耍嘴子功夫倒理直氣壯“供著祖宗不應(yīng)該是你分內(nèi)之事嗎”
穆曦微也是好脾氣,不欲和他多爭點(diǎn)什么“那不知道我有沒有福氣知道祖宗的名諱”
“諾,聽好了。”這時候落永晝又高抬了頭,一副孔雀似的驕傲樣子,“我叫洛十六。”
一百年后穆曦微失卻記憶也依舊格外偏愛的那個數(shù)字。
不對
落永晝似有所感,向天空方向望去。他看見天幕隱隱撕裂一角,被極為可怖的劍氣豁開缺口。
劍氣貫穿天幕而下,落到落永晝掌心,又溫順俯首,成了躍動在掌心里的一點(diǎn)溫暖火光。
氣息對落永晝而言陌生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