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宮內(nèi),韓太后躺在厚厚的錦被里,臉色憔悴,嘴唇都是蒼白的,眼睛緊緊閉著,鼻翼擴張,她吃力的喘息著。
盛夏七月,天氣炎熱的跟下了火似的,往常這個時候,慈安宮里擺多少冰山都是不夠的,然而今年,韓太后躺在窗戶嚴鎖的內(nèi)殿里,身上蓋著冬日用的密厚錦被,身上還裹著夾衣,卻是一絲汗水都沒有。
“呼,呼”蒼白的嘴唇微微啟合呼吸著,她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呆滯,雙手緊緊抓著錦被邊兒,手背青筋暴起。
她瘦了,形如枯槁,奄奄一息。
眼看是被南寅嚇的不輕。
“來人”顫抖著開口,韓太后聲音微弱。
外間,宮人慢吞吞走進來,“娘娘有何吩咐”聲音不徐不緩的,聽不出絲毫尊重來。
“咳咳咳傳,傳皎月過來”似是被嗆著了,韓太后捂著唇咳起來,臉色都脹紅了。
宮人瞧了她一眼,沒上前伺候拍背,反而皺了皺眉,到還不敢明面兒反抗,她很是不情愿的道了聲,“諾。”隨后,轉(zhuǎn)身便走了。
屋里,孤零零的,就剩下韓太后一人。
“咳咳咳”
捂著唇,死命皺眉咳嗽著,韓太后艱難的坐起身,急促喘息著從床頭暗閣里取出個小匣子,用手輕輕摸摩著,無神的眸子垂下,看了兩眼。
一個巴掌大的小匣子,既沒雕著花紋,亦不是什么珍貴木料,烏突突的瞧著頗有幾分寒酸。
“唉,我是用不上了啊。”止住咳嗽,韓太后輕輕嘆了口氣,抬手把匣子放在枕邊,目光轉(zhuǎn)向門口,靜靜等待著。
好半晌兒,足足得有一個時辰的功夫,宮人帶著皎月來了。
“公子進吧,奴奴就不伺候了。”內(nèi)殿門口,宮人搭拉著眉眼,都沒等皎月回話,轉(zhuǎn)身就走了。
皎月公子立在那邊兒,瞧著宮人背影,默默搖了搖頭,獨自走進內(nèi)殿。
一眼瞧見靠坐床邊,瘦骨嶙峋的韓太后,他眉頭一擰,急步上前扶住,“娘娘,您怎么起來了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他關(guān)切的出聲,“是渴了還是餓了”
“或是哪里不適要奴奴給您傳御醫(yī)嗎”
動作細致而溫柔,他想把人扶回床上躺好,然而,韓太后伸手按住他的手臂,緩緩搖頭拒絕了他,“哀家躺乏了,就坐一會兒。”她輕聲。
皎月公子瞧了她兩眼,見她神色堅決,就沒強硬,“那娘娘若受不住了,就跟奴奴說一聲。”
韓太后默默點頭。
皎月公子抿了抿唇,左右環(huán)視著,見屋里連個宮人都沒里,就垂下眸子,暗暗嘆了口氣,沒用誰吩咐直接起身,他先給韓太后倒了杯茶,仔細喂她慢慢喝了,隨后,從小箱柜里翻出個香爐,又找出香料點燃,幽幽香氣飄起,驅(qū)散了一屋子的冷寂
“皎月,你過來。”一直無聲看著他動作,韓太后突然招手。
皎月公子一怔,心下不解著,依然順從走上前,跪坐在腳塌里,抬頭乖巧的望著她。
“你是個好孩子,陪了哀家這么多久,都不爭不搶,心地善良,承你的意,這幾年,哀家過的挺順隨。”韓太后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蒼白憔悴的臉上,閃過一絲溫和,“哀家知道,你是個有心,知道感恩的人,哀家眼下這處境,除了你,竟沒誰還能真心真意的伺候,給哀家遞杯茶了。”
輕輕咳嗽兩聲,韓太后面頰不正常的嫣紅起來,張嘴喘息兩下,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哀家這身體,眼看就要不行了,要是崩了,你這個身份,不可能留在宮里,你伺候哀家這么多年,全心全意的,哀家不能讓你沒了下場。”
喃喃著,她回身取過那小匣子,前往一遞,皎月公子下意識接過,低頭一看,就見匣子里是一疊折起的薄紙,和一個方方正正的粉色荷包。
疑惑的抬頭,他看向韓太后。
韓太后笑著,有氣無力的道“你打開看看吧。”
皎月公子就垂眸,先拿出荷包解開,就見里頭是兩串指腹大小的珍珠璉子,約莫百十來顆。余下則散落著十幾個指甲蓋那么大的紅、藍寶石。
瞧那成色,不算頂好的,然而,怎么都能值得萬、八千兩。
蹙了蹙眉,皎月把荷包放下,拿出那疊薄紙,緩緩展開,就見外頭幾張都是百兩、十兩的銀票,而內(nèi)里包裹最嚴的,竟是他的賣身契
“娘娘”心頭微微一悸,他猛然抬頭。
“哀家知道你是官賣,自個兒贖不了身。”韓太后看著他,嘆息著道“你的身契,自乖兒出事,哀家就找人給你消了,如今這個”她指了指賣身契,“你隨處尋個火盆燒了,自此,就是自由身了。”
“這些銀票珠寶,你自個兒留一半,剩下的,就分給芳菲閣里那些孩子們,讓他們自找出路吧。”韓太后輕聲,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哦,對了,多給緋夜些,哀家到底疼過他一場。”
“樹倒猢猻散,我這顆沒根兒的假樹眼看折了,已經(jīng)撐不起你們這些小猴兒。”拍了拍皎月公子的臉頰,她黯然,“走吧走吧,都走吧。”隨后,就背轉(zhuǎn)身,閉眼不在看他了。
跪坐腳塌上,皎月公子怔怔的,垂頭瞧著手里的匣子,整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身為胡晉混血的雜兒,除了小時候跟同伴們相依為命,皎月自被拐賣后,幾乎就在未接觸過世間的善意了。
就連他心心念念的小姐,貓兒的親娘,都不過是淪落絕境里的兩人,互相依偎般的舔傷口罷了。
至于姚千枝呃,皎月不否則,她確實改寫了他的人生,然而,哪怕如此,還是改變不了,他們倆人之間,就是一場交易的事實。
她救他出火海,他幫她做內(nèi)應(yīng),談不上什么善意不善意。
但是,韓太后
捏著手里的匣子,皎月真是百味沉雜,他萬萬沒想到,在如此境地韓太后自認走上絕路的時候,還會給他們這些,被人瞧做貓兒狗兒的玩意兒,一條出路走。
“娘娘,奴奴我”啟唇,根本不知該說什么,皎月脫口而出,“芳菲閣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緋夜他,他也走了”
其實,是他瞧韓太后已經(jīng)沒了內(nèi)宮大權(quán),就偷偷把緋夜給捂死了。
畢竟,那人害了他家小姐,皎月從來都是想報仇的。
“哦走了嗎”韓太后回身,出乎他的意料竟沒生氣,而是露出個說不出滋味的笑,“走了也好,到省下了,這些都給你。”她點了點匣子。
“娘娘,您不惱嗎”皎月啞然。
韓太后輕笑,“這有什么可惱的世人都是求活命的。我給他們富貴榮華,他們伴我游玩耍樂,誰都不虧著誰。要像你這般,念幾分舊情,我就給他們留條后路,若不念,就各自安好,自求生路,沒什么不好的。”
“這世上,終歸是自個兒活自個兒的,誰都管不誰一輩子,我這一生,貧困過,富貴過,大起大落,大悲大歡都經(jīng)受了,如今,唯一有些放不下的,不過就是乖兒罷了,然而他那個樣子,那個身份,肯定好不了的,我其實挺想把他帶走,但是,那到底是他的命,哪怕昏昏沉沉,依然喘著氣,能喂進食兒”
“我把他帶到人世,沒經(jīng)過他的同意,可是,要想把他帶走,總不好不問問他的。”韓太后笑著,伸手摸著了把皎月滑膩白皙的臉頰。
觸水溫潤,還帶著些許水漬。
那是眼淚。
不過,仿佛沒注意到,韓太后低聲喃喃,“我這輩子,娘家寵我,兩個爺們都疼我,錦衣玉食嘗過,華服美裳穿過,價值連城的首飾不過就是日常先帝是我男人,我睡過,皇帝是我兒子,我生的”念念叨叨,她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有這樣的一輩子,不虧了,真是不虧了”
她大聲,仿佛瀟灑,任意生死,然而,仔細看來,她笑里有淚,瘦弱的身體都在顫抖著。
活生生的人誰不怕死韓太后要真能像她說的那么灑脫,哪里會成了今天這樣子病的都快沒命了
不過就是硬撐著,不愿意示弱罷了。
“娘娘”那一絲善念,手里捧著人家給的活路,一慣把個兒當成玩意兒的月膠,突然有些激動起來,他是最最受不住恩惠的人,一倍給都想百倍嘗,昔日梨兒小姐給的那點溫暖,還被他記到如今,更別提,韓太后給他的,是自由,是活命的希望啊。
緊緊咬著唇,他顫抖著想說什么,但是,突然間,外頭珠簾晃動,小宮女聲音突然響起,“娘娘,德妃娘娘來給您請安了。”
“這個點兒她來做什么”韓太后擰起了眉,思索片刻,直接揮手,“不見”眼瞧就死了,她還想安靜安靜呢。
“娘娘,德妃娘娘跟攝政王爺?shù)拿妹孟嗍欤€是見見吧。”一旁,皎月突然出聲,滿面急切,他一把攬住韓太后的腿,滿目哀求懇切,“求您了,您見見她吧。”
一時激動退卻,他知道,就他這個身份,無論做什么,說什么就算把一切全和盤托出,他都改變不了韓太后的處境,也根本幫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