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的十五年, 滄玉并不常跟他人一同過年。
年所象征著的意義與他并無任何關(guān)系,更何況, 滄玉大多時候都在人跡罕至的絕境之中, 或是沙漠或是高山,那些人間勝景總有時限,凡人也許要花上數(shù)年攀登或是克服的難處, 對他而言簡直易如反掌。
只是滄玉也有一個弱點, 他掛念青丘之中的某個誰,因此步履匆匆, 再是美麗的景色都無心留足欣賞。
不過畢竟是有例外的。
即便有水清清的幫助, 滄玉采摘幻草后離開魔界仍不可避免地受了傷, 這些魔氣浸淫多年的草藥本就不是什么善物,若是就這么交給謝通幽,只怕剛見面, 第二日就得出席他的葬禮。化去幻草上的魔氣順道養(yǎng)傷, 不知不覺,滄玉便在謝通幽的府上過了他在人間唯一的一個新年。
新年當(dāng)然是很熱鬧的,更何況是在寧安這樣繁華的大城之中,而滄玉所處又是難得的富貴人家,沒有人約束他行什么規(guī)矩禮儀,省去許多麻煩,愈發(fā)看到過年的熱鬧與喧嘩,盡管那些東西與他都不相關(guān)。
可仔細(xì)想來,那倒是他十五年來為數(shù)不多鮮亮的風(fēng)景之一了。
滄玉忙的時候從來不想玄解, 可一旦安靜下來,就開始有些念著他了,新年那日眾人都忙碌,下人忙著伺候完主子再一家團(tuán)圓,忙著討要賞錢,忙著里里外外地進(jìn)進(jìn)出出。謝通幽倒是不忙,不過他到底是家主,因此也不閑,加上年紀(jì)大了,底下的子侄輩與參娃娃頗有孝心,請他老人家先去休息。
兩個人這才得片刻空閑,湊在一起說了會兒話。
幻草研磨出的顏料還需要實驗,謝通幽的眼睛已經(jīng)不太好了,好在對當(dāng)年學(xué)的東西記憶還算深刻,進(jìn)度倒是不慢。
再忙也得抽出點空來休息,滄玉坐在小池邊飲酒,紅彤彤的燈籠從竹枝上一連串掛到了外頭的屋檐角上,照得整個謝府好似火光四射。就連池子里都飄著一盞盞小小的河燈,紙糊的外殼隨著風(fēng)微微顫抖,里頭的火花扭動腰肢,仿佛天上的星光都墜落到了池中。
這不是滄玉見過最美的盛景,他還記得那個小漁村里的月老燈會,那游蕩在大海之中微弱的兩盞燈光,還有玄解身上燃起的火焰。
那樣的火焰,就像是滄玉喝下去的酒一樣嗆人又熱切。
“一個人飲酒,不嫌無趣嗎”謝通幽的背微顯得佝僂了,他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自然不像幾十年前那樣風(fēng)華正茂,只是對君玉賢的情意似乎十年如一日般熊熊燃燒著,支撐起這具蒼老又疲倦的身軀。
滄玉笑道“你喝了,只怕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謝通幽就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他是來討酒喝的,討不到自然就作罷了,便問道“前廳熱鬧,一年難得一次,怎么不到前廳去聚聚,此地縱然安靜,只是難免冷清了些。”
“我不愛熱鬧。”滄玉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過了年輕人喜歡熱鬧的年紀(jì)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路經(jīng)歷的事情都不太叫人開心,久而久之,便覺得獨來獨往更好些,溫聲道,“不過玄解很愛熱鬧,他雖然不說,但是我知道他很愛新奇的玩意,也喜歡見見世間不同的風(fēng)景,要是換做他在這里,一定很開心。”
謝通幽忽然沒了聲音,滄玉不免望去,見他只是怔怔看著自己,不由得問道“怎么了我有何不對嗎”
老者的手輕輕撫摸過濕滑的石頭,池水冰冷,這時是冬日,縱然穿著厚厚的衣袍,仍能感覺到冷意無孔不入,謝通幽微微抽了口氣,鬢上已添了幾絲花白的雪絮,他輕聲道“沒有什么不對,只是多少有些羨慕,這世間的情意,還能有什么比空谷回響來得更動人。”
“何意”
謝通幽笑了笑,收回干枯的手,他這一世的身體并不太好,縱然續(xù)命延壽,到了這把年紀(jì)仍是眼見消瘦,個子又生得高,便顯出幾分單薄來,話頭一轉(zhuǎn),忽然提起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來“前幾年城外有個莊子要打一口井,說是有水,就由著打下去,結(jié)果打了好久,都不見有水。”
“哦”滄玉雖然不大明白這事兒跟打井有什么關(guān)系,但仍是順著謝通幽的話問下去,“那最終有水嗎”
謝通幽怔怔道“我原以為,至多是古井無波,可其實,其實是他本就沒有水,我總以為自己不斷地努力下去,總是會有水的,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我以為終于憑自己一己之力掀起的波瀾,不過是試探的石子扔在井上傳來的響聲。”
滄玉愣了愣,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明白,他忽然不知道謝通幽是不是在說打井這件事了。
“自始至終,只是我以為本該會有的,所得到的那些回應(yīng),所以為的那些可能,不過是自以為是,正因為花耗了如此多的心力,甚至不惜欺騙自己。”
滄玉輕聲道“聽起來,這口井打得很艱難。”
“沒有井。”謝通幽慘淡地笑了笑,“是我以為有而已。”
直到過了小半個月,滄玉出外散心時看到了莊子外那口被荒廢的枯井,才明白過來了謝通幽的意思,冰雪漸漸消融,凍結(jié)的泥塊如同磚石般堆砌在井底,幾顆被刨出的泥點凍結(jié)成石子散落著,如同謝通幽丟擲在井中的情意。
這是一口枯井,挖得再深,挖到底,也是挖不出任何水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