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傳來微涼的風。
常洵的黑色短發(fā)微微動了動, 他有些茫然地歪了歪頭,黑色的眸子透亮而又混沌, 迷茫在他的臉上浮現(xiàn),將對著霍齊雅和林安安的那些敵意都壓了下去。
霍齊雅仍舊單膝跪地,虔誠而又堅定地看著宿長風。
坐在臺階上的林安安輕輕地笑了笑, 常洵下意識循聲望去, 只看到了她詭異的面容上帶著的一滴淚。
在這樣震驚的心情中,常洵居然不自覺地怔了怔。
他聽到林安安略帶沙啞的聲音“部長, 他們都說你是人類和星獸的救世主啊可笑。”
她的聲音完全不似以往那么清脆,還帶著一些嘲諷。
常洵聽著她再度哼起了情報部的歌,轉頭看向宿長風。
宿長風神情莫測。
或許他比常洵還要來的震驚, 甚至是有些難以接受。他雙唇微微顫抖著,金色的眸子中波濤洶涌。
過了半晌, 宿長風才顫顫巍巍地開口道“你們在說什么”
“您一點都不知情嗎我的王。”霍齊雅笑著,“我們在黑暗中誕生,無父無母, 低級聽從高級的號令。而您就是至高的存在。”
她說完, 低下頭,像是不可抑制自己的喜悅一般大聲笑了起來。
“對了, ”她笑了片刻, 突然停了下來,“還差一步, 我們就勝利了”
洵洵, 她可能不是在騙你們宿長風現(xiàn)在的血液里, 生命力量正在逐步減少,這和我們事先預測的宿長風成年特征截然相反。
常洵沒有回應小六。
他不想聽霍齊雅的任何言語,但是他清楚,霍齊雅也許真的沒有在撒謊。
他親眼看到了宿長風身上那一圈正在變黑的毛發(fā)。
常洵渾身發(fā)涼,他猛地一拉宿長風的手臂,將宿長風往后拉了幾步,這才在宿長風的耳邊快速道“她說什么我們不能聽這些話可能都是用來拖延時間的,現(xiàn)在霍齊雅控制著啟明星外的噬,我們先”
宿長風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力道很重,重到他的手背都微微發(fā)紅,常洵甚至能感受到宿長風手臂在微微顫動。
“常洵,”宿長風目光仍舊附著在跪著的霍齊雅身上,他聲音有些發(fā)虛,雙唇漸漸失去血色,“不,我覺得她說的未必不是真的常洵”
他又喊了一遍常洵的名字“我想要吞噬你、想要吞噬腳下的一切”
似乎是想讓常洵不那么緊張,他艱難地扯起嘴角,自己緊張地對常洵笑了笑“我能感受到所有噬的方位,我一直認為這是我成年之后獲得的能力,但這或許是噬這個族群的特征。”
常洵不說話了。
他目光一凝,精神力突然翻江倒海一般地朝著霍齊雅而去不論如何,霍齊雅必須死。
時隔三萬年,常洵第一次用著自己的身體,全力以赴,只是為了將跪在宿長風面前的霍齊雅挫骨揚灰。
天穹之上激戰(zhàn)正濃,常洵那浩瀚如海的精神力卻只凝結成了一束,帶著不可擋的氣勢,毫不猶豫地朝著霍齊雅的心口而去。
可就在他的精神力即將穿透霍齊雅的胸口那一刻,霍齊雅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得意。
下一瞬,霍齊雅突然消失在了常洵和宿長風的眼前,只留下一件衣物落在了草地上。
一道黑煙蔓延而出,這道黑氣無質無形,常洵剛反應過來,精神力一轉攔在黑煙的面前,卻完全沒有任何作用。
電光火石間,黑煙迅速地纏繞在了宿長風的身上。
怎么回事我根本攔不住這團黑氣常洵心下發(fā)急。
小六的語氣很是驚訝這似乎是霍齊雅的自我獻祭我們都錯了,霍齊雅不是“噬”的王,她只是王的養(yǎng)分。宿長風才是。
黑煙縈繞在宿長風的身側,宿長風似乎突然有些體力不支,猛地一倒,竟是跪坐到了地上。
“長風”常洵連宿長風身周的黑煙都不顧了,下意識便湊上前去,“你怎么樣”
宿長風沒有說話。
他身側的黑煙根本沒有影響到常洵,似乎帶著什么奇特的屬性一般,居然一點一點地融入到宿長風的身體當中。
宿長風眉頭緊皺,那雙總是帶著燦燦星光的金色眸子漸漸黯淡,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他的眼眸中生根發(fā)芽一般,黑色自中心緩緩而出,侵占了他的眸子。
他的眼神晦澀異常,像是突然上了漆一般。
常洵晃了晃他,語氣是難以見到的慌亂“宿長風你怎么了”
他詢問的對象卻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眉頭緊皺,似乎在掙扎著什么。
常洵又喊了幾聲,宿長風仍舊毫無反應,就連小六也給不了任何幫助。
他用自己的精神力包裹著宿長風,想讓自己的精神力波同對方的交織在一起。可精神力波柔和地碰撞,宿長風的意識卻不知飄蕩到了哪里。
圍繞啟明星外側的“噬”越發(fā)瘋狂了。
號召著它們的霍齊雅已經獻祭了自己,可它們卻好像感受到了更強的召喚一般,洶涌地朝著常洵所在的地方奔來。
遠古巨龜和斑瀾虎龐大的身軀在炮火中游走,遮天蔽日。
枯黃的草葉在詭異的狂風中飛起,風撩動常洵的衣擺,路燈搖搖欲墜,光影閃動。
林安安坐在不遠處老舊居民樓的臺階上,暗塵迷晃了她的雙眼,她微瞇著眼睛,疲倦地抬起頭,不高不低地哼唱著情報部的戰(zhàn)歌。
歌聲如黑暗中蔓延而來的觸手一般,一點一點輾轉而出。
小六常洵緊緊地握緊宿長風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對方。
洵洵,在這樣一個緊急的情況下,小六的語氣卻沒有絲毫急促,而是平日里最常聽見的平穩(wěn)機械音,我們對“噬”這個種族一無所知,霍齊雅的獻祭已經成功了,宿長風的血液漸漸從外到內開始轉變,我也計算不出任何不傷害宿長風的方法。
小六每說一個字,常洵內心的慌亂就越壓不住。
他盯著宿長風,握著宿長風的手越來越緊,精神力在周圍飄蕩,就是無法進入宿長風的身體和腦海中。
“宿長風,你”
宿長風突然回握了他一下。
這一瞬間,常洵只當他恢復了意識,臉上的信息表情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現(xiàn),宿長風斷斷續(xù)續(xù)而又有些含糊不清的話語就讓他血色盡失。
“快”這人的聲音很是沙啞,比天際那無邊無盡的黑暗還要來得不可捉摸,“常洵,快殺了我。”
林安安的歌聲仍舊在耳畔響起,常洵深吸了一口氣,他這么多年的閱歷和經驗讓他能夠維持最后的平靜。
他說“你在說什么”
遠處的高空中,遠古巨龜一聲巨吼,撕碎了體型巨大的高級“噬”的身體。黑色的血液自天空灑落,不知落到了何處。
風越來越大,將路邊的老舊燈光吹得搖搖欲墜,玻璃燈罩被吹落在地,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在地上滾了幾個來回,又被已經十分強烈的狂風吹向遠處。
一盞掉落的路燈被吹到林安安腳下的階梯旁,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哐”,隨即在她的腳下碎成了一片殘渣。
林安安站了起來。
她對腳下的殘渣視若無睹,就那樣穿著情報部當初人手一雙的軍靴,踩過一片又一片的玻璃殘渣。
殘渣完全被碾碎的聲音在這樣的激戰(zhàn)中毫無波動,她一步一步,面無表情地走向常洵和宿長風。
她仍舊微張著嘴,輕聲地哼唱著情報部的戰(zhàn)歌。
當年宿長風剛剛接任部長,星辰公會的軍旗在星艦上緩緩升起,帶起一陣飄渺歌聲。孟軒曾經站在她的身后,眼帶笑意,推了她一把。
說了什么來著
“快上去接受軍銜吧,你可是技術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組長呢”
林安安的歌聲戛然而止。
她的軍靴兩側還掛著些許的玻璃殘渣,狂風將她披散下來的酒紅色頭發(fā)吹得凌亂非常,甚至擋住了她大半個臉頰。
常洵只是下意識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復又重新將目光移回了宿長風的身上,仍舊拼命用著全身的力量與精神力,想要和宿長風體內的“噬”的力量展開拉鋸。
“它們誕生在宇宙中心,沒有起源,沒有由頭。”林安安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中體型不一的“噬”,聲音很輕,卻一字一句地飄入常洵的耳中。
她似乎完全沒有任何的敵意,只是站在哪里,看上去有些虛弱,并不打算出手。
常洵又聽到她說“我已經不算個人了,從小時候那一次心梗發(fā)作,霍齊雅將她的血液融入我的身體開始”
她蹲了下來,正巧撞上常洵轉過來的目光。
她笑了笑“這么多年,每一次的身體檢查、每一次的能量探測,我都小心翼翼,生怕暴露。薩里要塞殺了喬伊斯的時候,我其實沒有想過什么,因為我早就算不上是人類了。
“我以為我殺孟軒的時候也會是一樣的感覺不過這次,我的以為好像錯了。
“霍齊雅剛才問我,事情結束以后,我有什么打算。可我已經沒有以后了,如果孟軒沒有死,或許我還會思考這個問題。”
她自顧自地說著話,常洵雙眸微斂,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
或許不論是常洵還是宿長風,他們都不曾真的明白過林安安心中的想法。
常洵的喉嚨動了動,在這樣一個黑茫茫的天穹下,狂風不歇,他終于對林安安開口了“我以為,你選擇的是一條你十分清楚的道路。”
林安安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也是這么以為的。”
直到孟軒死的那天。
永生花掉落在地,花瓣散落,戒指自花苞中滾出。
她那停搏許久的心臟突然抽了一下。
“我現(xiàn)在已經不知道什么是立場,我又算是什么東西了。”說到“東西”的時候,她滿意地笑了笑,似乎十分滿意用這個詞來形容自己,“常洵,浮屠或者說碧落天的執(zhí)掌者大人、星主大人”
“你有過這樣的迷茫嗎應該是沒有的吧,你這樣的人,一開始就站在了所有生命的最頂端,所有人都對你畢恭畢敬,對你展現(xiàn)出這世間最大的善意。你知道被舍棄的感覺嗎我那時候還那么小,看著所有人就那樣從我身邊走過,明明只需要一個人停下”
“一個人就可以,只要有一個人”她不斷重復著。
常洵有些聽不懂林安安的話,他看了一眼這個曾經被他當作最好的朋友的女人,再度將注意力放回宿長風的身上。
小六突然開口了洵洵,我一直保存著激活主系統(tǒng)通道的那個坐標。
常洵一怔小六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主系統(tǒng)早就放棄了這片宇宙。
在今天之前,常洵一直以為,他和宿長風是這片宇宙留給自己的最后一線生機。
如今看來,或許就連他和宿長風之間的精神力匹配,都不過是這個宇宙的自我修補而已。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洵洵,我學會的不僅僅是自私。連接上主系統(tǒng),或許我會因為私藏喬伊斯的靈魂被格式化,但是起碼你不會出事。
但也只是我不會出事像是緊繃著的弦突然被割斷了,他的聲音有些抖,現(xiàn)在激活,主系統(tǒng)只會把我們兩個接回去,然后徹底關閉這個宇宙
宿長風會死,遠古巨龜會死,這片宇宙所有的生命體都會在“噬”的擴張下,一個個被吞噬殆盡。
最后,這片星空只剩下一片黑暗。
“噬”們失去了別的生命,它們也會在最后自相殘殺,把這個世界帶向虛無。
小六,我想在這里有一個家的。我曾經想過再也不回去的
宿長風似乎在理智與本能的撕扯中暫時獲得了上風,他迷茫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清明,可是嗓音仍舊渾濁異常。
“常洵”
常洵立刻舉目看向他,與他那帶著些許混亂的目光撞上。
宿長風沙啞的聲音緩慢穿透常洵的耳膜“不要再嘗試了,我、我清楚我的狀、狀況”
常洵下意識便要開口,宿長風卻突然抬起手,碰了碰他的雙唇。
“噓,你聽我說完。”
他的聲音一會重一會輕,像是在和體內的“噬”的本能進行掙扎一般。
“你殺了我,知道嗎你必須要殺了我我的、我的血液,現(xiàn)在只有心臟那、那里,沒有噬的血液了。”宿長風重重地喘了口氣,在林安安那不知說著些什么的、瘋魔一般的喃喃自語聲中,再度冷靜異常地開口,“霍齊雅沒有騙我們我已經全都知道了”
他突然停下了。
那雙金色的眸子已經完全被染成了墨色,方才目光中最后的清明再度被撕扯了個干凈。
一股攻擊性十足的精神力波自他的腦海中擴散開來,同常洵的精神力碰撞在了一起。
沒有絲毫的留守。
常洵悶哼一聲,只覺得腦子有些渾渾噩噩的,正待收斂心神準備與宿長風再次拉鋸,宿長風的精神力波卻被收了回去。
這人眼神掙扎,眉頭緊皺,臉上滿是糾結。
“居然能堅持這么久啊”常洵又聽到了林安安的聲音。
他轉頭望去,林安安已經坐在了一旁,盤著腿,歪著頭看著他們,淡淡地說“別試了,宿長風本來就是噬天生的王。一明一暗,噬的族群從來就只有一個王,霍齊雅的誕生,從來都是為了這一刻的獻祭。
“它們的王幼年時期金發(fā)金眸,血液的力量與自己的族群相生相克,直到渡過了成長過渡期,才會真正成為這片宇宙中最強的一只噬。發(fā)情只是成長過渡期的第一步,霍齊雅的獻祭才是最后的推手。他現(xiàn)在已經完全成年了,等到幼年時期那些沒有用的意識徹底消散”
林安安頓了一下,她拿起自己的一撮頭發(fā)把玩了起來“他會忘記一切,只記得自己的本能和族群。這片天地的噬都會聽從他的命令,把你、把他們、把我全都一個個撕碎。”
常洵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在心中與小六嘗試找出別的路。
林安安嘴角勾了勾“但是嘛,霍齊雅也和我說過,這世間所有的東西都有弱點,宿長風的弱點就是他的幼年時期。這段時期讓他免于被人類和星獸發(fā)現(xiàn)身份,甚至被當成救世主一般地供起來,宇宙本身也完全對他的成長毫無知覺,但是卻也給他留下了最后的弱點。”
她從自己的兜里拿出了一把輕巧的軍刀。
軍刀并不是情報部發(fā)給成員的作戰(zhàn)兵器,刀鞘還是淡酒紅色的,上面似乎刻著林安安的名字,一看就是一把精心打造的軍刀。
那日情報部的星艦甲板上,喝醉的孟軒似乎說過他曾經在星辰學院的畢業(yè)典禮上,送過林安安一把防身的軍刀。
宿長風掙扎的神情和林安安無所謂的神情交織在一起闖入他的腦海中,常洵一瞬間頭腦有些空白。
他反應了一下,這才晦澀地開口問道“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他并不認為林安安在騙他。
沒有必要了。
這個局似乎從宿長風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即便他再強,他也不過是一個人罷了。
沒有針對“噬”的方法,他也只能依靠暴力來撕碎“噬”的身體。
林安安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刻做多余的騙局了。
“我也不知道呀,”林安安輕輕一拔,將軍刀從刀鞘中拿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已經不算是個人了,可是孟軒死了之后,我總是在恍惚間覺得,我似乎好像還是一個人。
“宿長風的幼年期是他最后的弱點,他心臟那最后一處承載著光明的地方不會消失,只要他的意志足夠強大,他可以讓心臟里的血液重新獲得主導地位,將霍齊雅獻祭造成的變化逆轉。或者說”
林安安舉起軍刀,在自己的面前假意輕巧地一劃,做出一個捅穿的姿勢。
刀鋒在所剩無盡的燈光中閃爍寒芒,她說“或者說,你可以用充滿生命力的藥劑捅穿宿長風的心臟哦對,還有宿蒼業(yè)那個老東西說的,引爆啟明星,用啟明星點燃整片星空,或許你們還可以繼續(xù)保留那么千億分之一的生命吧”
她笑了起來。
可笑聲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她便驟然停了下來,舉起了手中的小巧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