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 魏來將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中一整個白天都沒有出門。 劉銜結思前想后,終究是不敢去打擾自己這位衣食父母,尤其是在看到緊閉的房門前,放在地上的那十幾枚銅板后,更是收起了這樣的心思,悠哉悠哉的拿著銅板,便出了門,去享受城東張家那他怎么吃也吃不夠的包子去了。 雨一連下了那么多天,城南烏盤江畔的堤壩噩訊連連,負責修筑堤壩的工匠晝夜不歇,就連烏盤城中為數(shù)不多的衙役也被調(diào)到了那處,整日灰頭土臉,忙得焦頭爛額。 百姓們對此抱怨連連,市井中早有傳聞,說是呂觀山不敬神明,以往明文禁止百姓們多做祭祀之事也就罷了,近來更是對于朝廷擴修神廟的事情充耳不聞,這才招來江神震怒。若是這雨再這么下上幾日,河床升高,大堤決堤,那時依水而建的烏盤城恐怕就得落下個水淹城毀的下場了。畢竟這樣的事情,在六年前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只是那時的龍王爺心慈手軟,只收了禍首,未有禍害他人,甚至連對方的傻兒子都留了下來,這些年來,那孩子感恩戴德,還每日都去廟里祭拜。 可惜的是即使有這覆轍在前,呂觀山卻還是一意孤行。 但好在前幾日的蒼羽衛(wèi)鬧出的動靜,呂觀山怎么也算承諾過,在明日之后就要修繕龍王廟。念及對方這些年來在烏盤城中不錯的名聲,百姓們倒也大都能夠壓下心底的怨氣,去靜觀其變。只是這樣一來,有心人便免不了暗暗好奇,呂觀山口中明日要斬的那位要犯又究竟是誰? 烏盤城這樣的小地方,總共也就四千戶人,但凡有點不尋常的事情,不出一日光景,便得傳得滿城皆知,而趕在秋后之前便要斬的犯人,想來定是十惡不赦之輩。但莫說近來,就是呂觀山上任的六年來,李家女人偷了漢子,錢家男人欠了賭債,這些事情便已經(jīng)算得上是這六年來烏盤城最大的鬧騰事,哪還有什么能足以拿人問斬的禍事? 呂觀山越是不說,百姓們便越是好奇,一個個翹首以盼,巴不得明天早些到來,他們也好去那烏盤城荒廢了十余年的刑場上看個熱鬧。 而烏盤城的百姓們此刻翹首以盼想要快些到來的明天,卻恰恰是某些人快馬加鞭也追之不上的性命攸關的最后期限。 羅相武今年已經(jīng)四十有一了。 一沒天賦,二沒背景,也就是靠著做事謹慎,好不容易攀上了金家的大樹,帶著自家頂頭上司的兒子在寧州邊陲外放了足足三年,眼看著三年之期將至,他也功德圓滿。回京之后,雖功勞都得落在金家公子的身上,但他多少也可靠著護主之功,混得百戶的品級,若是上面體恤一些,說不得還會賜下一枚玄冥丹,他也有機會沖擊這數(shù)年都未有走入的第三道關隘。 可偏偏這節(jié)骨眼上,卻出了禍端。 金關燕死了,單是這一點便足以他被貶為庶民,這還得是能尋到兇手的前提下的最好結果。但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本想著了了烏盤城的事情便快馬回到京中給上面那位大人請罪,哪曾想那烏盤城中的小小知縣,遞給朝廷的卻是這樣一份奏折。 更不曾想,州牧江浣水竟然敢將這樣一份大逆不道的奏折壓在手中這么久的時日,也不上遞。從拿到那奏折的拓本之后,羅相武便馬不停蹄的趕回烏盤城,現(xiàn)在距離五月十四不過半日光景,他離烏盤城卻還有足足五百余里的路程。 一想到這里,羅相武的臉色如踏入十二月的京都一般,冷得徹骨。 “駕!”他又一次揚起馬鞭,用力拍打馬背。 戰(zhàn)馬絕塵,但連續(xù)三日的馬不停蹄,曾經(jīng)神駿無匹的一線白馬,此刻也都是風塵仆仆,泥濘沾身。 但馬不能停,就像雨也不能停,也像每日去龍王廟中祭拜的魏來亦不能停一般。 這世上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活得那般安逸,很多時候?qū)τ谀承┤藖碚f,停下便意味著死去。 …… 直到到了戌時,天色徹底暗下,蹲在柴房門口,吃著包子悠哉悠哉的看著院子內(nèi)空地上傾瀉而下的暴雨的劉銜結,終于聽到魏來的房間傳來了響動。 已經(jīng)將自已關在房門里整整一日的魏來,推開了房門。劉銜結循聲望去,卻見那少年面色如常,倒并沒半點它想象中的陰翳與頹廢,只是還是散發(fā)著些許生人勿進的疏離感。 “那撒,你要不要吃點……”本著餓死了魏來,也就等于砸了自己飯碗的原則,劉銜結這一次可是真心實意的讓出了自己手里包子,只是他的手方才遞出,魏來的身子便走了過去,根本不曾正眼看劉銜結一眼,直直的便走到了院門口,撐開油紙傘,出了院門。 被無視的劉銜結訕訕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嘴里嘟囔了一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然后,那點小小的不愉快,便很快便手里幸存的包子所掩蓋。 魏來冒雨來到了龍王廟。 到了這個時辰,即使再虔誠的香客也早已歸家,龍王廟中理所當然的空無一人。 魏來神情虔誠的走到那尊寶相莊嚴的鍍金神像前,叩首拜服,嘴里念念有詞的求著龍王爺保佑。這樣的事情,這六年來他日日都在做,早已輕車熟路,但今日比起往日不同的是,他磕得更加用力,拜得也更加虔誠。 平日里無人時只需花去一刻鐘的跪拜,今日他卻足足用去了半個時辰。若是過了三境的修士有心,細細看去便會發(fā)現(xiàn),隨著少年的叩拜,龍王神像之中一道淺薄的金色光粒不斷涌向魏來的胸膛,凝聚為粉末,落入那里安放著的灰色荷包之中。 待到他起身時,他的額頭上已然浮現(xiàn)出一塊滲血的紅印。 魏來接著便并無停留的出了廟宇,卻并未回到家中,而是再次來到了呂府門前。 這時時辰已經(jīng)到了亥時,鑼鼓巷周圍的百姓早已熄滅了家中的燭火,沉沉睡去,呂府的府門中同樣漆黑一片,想來府院的主人也應早早的睡下了。整個鑼鼓巷幽深一片,只有雨聲滴滴答答響個不停。 魏來走到了呂府門前的屋檐下,將雨傘放在一側,自己就蹲在府門旁,他也不敲門,亦沒有做些什么的意思,就只是靜靜的看著屋檐外的雨簾發(fā)呆。 他一動不動,就像是一具被工匠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娃娃,被擺放在了街角,安靜又些滲人。 他就這樣一直看著,直到遠方的天際泛起了魚肚白,蹲坐在角落中的魏來方才如夢初醒,他眨了眨眼睛,站起了身子。 放在一旁的油紙傘似乎被他遺忘了,一夜未睡的男孩也不撐傘,邁著步子便走下了臺階,繞著呂府圍墻的西側走了幾步,隨即停下,目光落在了那段圍墻上的某一處——那里的墻面上有一處被人有意用什么東西磨出的凹陷,雖然并不明顯,也不足以威脅到整個墻體的安全,但卻足以作為某些時候用力的支點。 看著那處的魏來,臉上少見的露出了一絲笑意。 那是五年前,由呂大小姐策劃,魏來實行的一項秘密“工程”。入府的在這處,正對著呂府柴房的背面,出府的則在呂大小姐閨房的窗戶口。那個時候呂大小姐可沒少帶魏來干這爬墻的勾當,只是到了后來,呂硯兒便漸漸的不再帶著魏來,畢竟誰也不想與心上人見面時身旁跟著一個只會傻笑,并且保不齊會說漏嘴的小跟班。 魏來搖了搖頭,在那時收起了自己腦海中紛擾的思緒,眉頭一沉,身子緩緩退去,直到接近對方府院的圍墻時才停下腳步。他借著鑼鼓巷并不寬敞的街道助跑,在來到那面院墻前時,一只腳猛地蹬出,穩(wěn)穩(wěn)的踩在了那處凹陷上,然后身子便借著這股力道,一躍而起,雙手高高伸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淖プ×嗽簤Φ捻敳俊!∵@一套“組合拳”魏來做得可謂是游刃有余,絲毫不像是一個沒有半點修為的傻子,而這一切所能歸功的自然還是那位呂大小姐的“調(diào)教”。 魏來爬上了高墻,沒有絲毫停留,找準位置便又跳入了府中。緊接著便聽到那靠近墻邊的位置的府院內(nèi)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直到天色隱約放亮,院中那陣陣輕響方才停歇,而魏來也在這時,從那院內(nèi)的圍墻中艱難的露出了腦袋,他有些狼狽的爬上了圍墻,跳到院外。 這時的男孩像是完成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一般,他長長的舒了口氣,便要冒著大雨離去,可腳丫子方才邁開,卻又記起自己是打著傘來的。他連忙停下了自己的步伐,快步回到了屋檐下拿起被冷落了足足一夜的雨傘,又要再次邁步離去。 但這一次,他方才走下呂府門前的臺階,卻又忽的停了下來。 他轉過身子看向那座他生活了足足六年的府門,神情肅然,他站定了身子,朝著那府門低頭拱手,深深一拜。 天際泛白,大雨卻依舊傾盆。 府門緊閉,少年卻面帶微笑。 他轉身、撐傘、邁步。 這一次,他走得決絕,不再回頭。 只是隱約間似乎有個聲音響起,那聲音說。 “咱們來生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