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瑜折好信, 放進貼著胸口的口袋里,在手術(shù)室外度秒如年。
她兩腿站到麻木, 手心里濕涼的汗一層層涌, 熬了許久按亮手機,發(fā)現(xiàn)距離上次看才過去不到十分鐘。
不行, 這樣下去,沒等欽欽出來她先崩潰了。
桑瑜用力掐掐臉,挪到長椅上坐下,拼命給自己找事做,點開百度亂翻各種笑話新聞, 沒一個看得進去,她干脆去搜索結(jié)婚的準備流程,用來刺激神經(jīng)。
反正欽欽說了, 等出院他們就去領(lǐng)證結(jié)婚的,不能抵賴。
她盯著頁面上的婚紗圖時, 遠處電梯門打開,有個高大身影慢步走過來,端著兩杯咖啡。
桑瑜被遞來的紙杯燙了下,才注意到他, “大哥, 你不是走了嗎”
手術(shù)開始前, 藍景程就跟在宋芷玉身邊忙前忙后, 手術(shù)室亮燈以后, 他過來陪了一陣先離開了, 原來是去買咖啡
“欽欽還沒確定安不安全,我怎么能走,”藍景程戴著平光鏡,目光順勢在她手機上掠過,“準備結(jié)婚了”
桑瑜本能地有些防備,扣住屏幕點頭。
藍景程坐在她旁邊,眼瞳藏在鏡片后,“欽欽父母在他小時候就出國了,把希望全傾注給了他弟弟,可惜弟弟又不成器,這些年更覺得沒臉見欽欽,國門都不好意思回,父母親情早斷了,結(jié)婚也未必會出現(xiàn)。”
桑瑜并不意外。
手術(shù)這種大事都能杳無音信,結(jié)婚又算什么。
大概藍欽整個人,都不在那對父母的概念里。
“我是這一輩里年紀最大的,以后藍家有什么事,也都需要我來操持,”藍景程微微笑著,“既然你們婚事定了,又沒長輩幫忙,我這個做哥哥的,一定送份大禮。”
桑瑜略感意外地側(cè)頭看他一眼,面前的男人儒雅誠摯,過去對她的莫名排斥似乎都不復存在。
手術(shù)期間,他又這么盡心盡力,像個哥哥負責的樣子,如果出于真心,總歸是屬于欽欽在親情上的一點安慰。
桑瑜搖頭,“有祝福就好,我們不用禮物。”
藍景程望向手術(shù)室大門,低聲喃喃“那也得問欽欽,看這份禮,他要不要收。”
桑瑜沒聽清,也沒精力多問,注意力全部回到等待上。
下午一點五十,超出預(yù)定時間二十分鐘后,手術(shù)室燈滅。
桑瑜早已經(jīng)守在門邊,親眼盯著紅燈變暗,心跳震得耳朵里嗡嗡發(fā)疼,她目不轉(zhuǎn)睛守著那道合緊的門縫,緊張得眼前泛黑。
門終于打開,白大褂的一角最先出現(xiàn)。
從美國重金請來的專家摘了口罩,含笑對她說句英文,桑瑜愣愣看著,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幾位副手和護士緊跟在后面,神色都算得上輕松,桑瑜還是不敢確定,全身僵著繼續(xù)苦等。
直到跟進全程,隨時準備應(yīng)付突發(fā)情況的宋芷玉慢步出現(xiàn),自信地跟她揚了揚眉,桑瑜才像從高空直墜下來,猛地落到實處。
“奶奶奶,”她聲音抖得變調(diào),“順利嗎他還好嗎都平安嗎是不是沒事了”
宋芷玉滿臉疲憊,仍然抽空戳戳她額角,“你說呢等等自己看。”
“不過他情況特殊,雖然手術(shù)成功,目前體征也平穩(wěn),但舊傷畢竟被持續(xù)刺激,容易引起連鎖反應(yīng),”宋芷玉按著太陽穴交代,“為了保險,還是先送icu,等術(shù)后的觀察期過去,再回普通病房。”
進icu,證明無法脫離生命危險。
宋芷玉瞥到桑瑜慘白的臉,氣得重復,“說了是保險再說麻醉也得天黑前才能失效,不準多想”
藍景程一直沒走,從手術(shù)室門開起就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陰晴不定地凝視里面,聽到宋芷玉的話,他走近追問“觀察期不就是危險期”
宋芷玉瞪他,“是,通俗叫法而已,術(shù)中這么順利,術(shù)后又嚴密監(jiān)控,他受不到任何刺激,就等于萬無一失。”
藍景程垂下眼。
也就是說,藍欽不可以受刺激。
宋芷玉話音落下,滾輪聲起,病床被推出。
桑瑜立刻什么都忘了,腿軟地飛奔到床邊,蓄了四個小時的眼淚在看到昏睡的藍欽時徹底決堤。
他長睫安靜垂著,嘴唇干澀,無聲無息。
很久沒有這么蒼白無助過。
桑瑜指甲扣進肉里,強忍住情緒,不敢亂碰他,一路跑著跟進icu,和病房里的主管醫(yī)生一起給他布置上各項監(jiān)控設(shè)備,戴好呼吸機。
宋芷玉檢查無誤,盯了一會兒心率血壓,輕聲叮囑“小魚,半小時測一次體溫,我如果不在病房,就讓門口的護士把結(jié)果拿給我。”
桑瑜重重點頭,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寸步不離,把藍欽不用輸液的右手包在掌心里,一點點用體溫暖著。
宋芷玉壓住劇痛的太陽穴,剛出病房就迎面撞到藍景程,“手術(shù)都結(jié)束了,你怎么還在”
藍景程忙說“奶奶,總有個大事小情需要人跑腿,何況我也放心不下欽欽。”
“你倒是難得,這么有心。”
“欽欽是我弟弟,怎么能不管,”他關(guān)切問,“奶奶,你是不是頭疼精神太緊張了吧我送你去歇歇。”
宋芷玉的病最忌壓力過大和精神緊張,今天兩樣占齊,她撐到現(xiàn)在已是不易,但長久以來的威嚴不容許她在孫子跟前示弱,擺擺手說“你愛留就留,不用管我,我沒空歇著。”
藍景程并不強求,把手里泡好的參茶交給她,乖順形象經(jīng)營得十成十,他耐心等在icu病房外的走廊里,黑漆漆的眼不時看向手表。
如果藍欽的手術(shù)不順利,或者發(fā)生意外
該有多好。
不需要沒命,只要失去繼承藍家的本錢就夠了。
那樣的話,他就不用另外動手送上大禮,艱難撕扯開自己的良心。
可惜
他摘下平光鏡擦了擦,面無表情地守著指針滴答走過。
桑瑜每隔半小時出來送一趟體溫表,次次看到藍景程在外面,不是幫著宋芷玉奔忙瑣事,就是在耐心守著。
藍景程這么在乎欽欽么
“大哥,你先回去吧,”桑瑜小聲說,“欽欽肯定沒事,術(shù)后將近三個小時了,再晚點麻醉效力過了就會醒,到時候奶奶會找人通知你的。”
藍景程笑著,“是嗎快醒了”他點頭,“確實差不多了,那我去跟奶奶打聲招呼。”
宋芷玉正歪靠在辦公室的大椅上,頭痛欲裂,幾乎支撐不住,她手臂胡亂一揮,碰倒手旁的參茶,灑了一地,藍景程應(yīng)聲進來,對她的狀態(tài)預(yù)料之內(nèi),“奶奶,難受嗎難受就休息吧,別操心沒用的。”
“你說何必這樣呢,”藍景程緩緩走近她,“就按以前說好的,專心培養(yǎng)我不行嗎歲數(shù)這么大了非要折騰,結(jié)果你受罪,欽欽,也好不到哪去啊。”
宋芷玉全身脫力,冷汗涔涔,腦中有如洪鐘巨響,“藍景程”
她目眥盡裂,吃不住力氣滑到地上,靠著桌子粗喘,“參茶,放了,刺激神經(jīng)的,是,不是”
藍景程垂眸看她,“奶奶,不能怪我,我加的那點東西平常喝根本沒事,可你病入膏肓,還跟進這么高強度的手術(shù),本來就負荷不了,我推了一把而已。”
他拾起桌上藍欽手術(shù)相關(guān)的記錄本,掃了痛苦悶哼的宋芷玉一眼,把她架起拖到里間,里外兩道門全部關(guān)緊鎖住,嘴角顫了半天,抿緊離開。
重回icu,掐準了正好是桑瑜出來送表的時間。
桑瑜剛一露面,藍景程馬上從墻角轉(zhuǎn)出,跑著沖過去,把病歷本拍得啪啪響,“快點,快點跟我去奶奶那欽欽的情況”
“出什么事了”桑瑜嚇呆,冷汗瞬間沁出,“欽欽很平穩(wěn)啊”
藍景程急忙說“我也不懂,說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奶奶讓我喊你馬上過去,有話跟你說”
桑瑜面無人色,“但是我病房里”
“icu這么多醫(yī)護,全程都在監(jiān)控著里面,有任何變化肯定不會漏過,你快別耽誤了”
桑瑜緊走兩步到床邊,碰了碰藍欽的臉,顫聲說“欽欽乖啊,我去奶奶那里,很快就回來,你別怕。”
她強行鎮(zhèn)定,跟隨藍景程進了人流稀少的專用電梯,icu到宋芷玉辦公室相隔五層,中途時,又上來四個高壯男人,等電梯門關(guān)閉,男人竟直接取消了宋芷玉的樓層,轉(zhuǎn)而按亮一層。
桑瑜忙說“您按錯了。”
她立刻伸手過去,卻被人攔住,下一秒,有什么鋒利的東西深深抵進她的腰側(cè),身后的藍景程低低開口,“弟妹,千萬別亂動,別喊,你也不想見不到藍欽吧”
汗把桑瑜的口罩沾濕。
電梯一路下行,電梯不是面對大廳,而是后方另一個安靜的出口,為了方便不愿露面的客戶,可以不受打擾直接上車。
被推出電梯前,桑瑜咽下驚惶,急促地嘶聲問“藍景程,你剛才騙我的對嗎奶奶沒叫我,欽欽也沒意外,他一切都正常,對不對”
“感情真深,自己安危不保,還惦著他。”藍景程冷冷哼笑,眼底深處對她的厭惡全數(shù)掀起,他在僻靜處捆住桑瑜的手,把她推入車門,自己從另一邊上車。
桑瑜極力掙脫不開,眼看車速飚起,她踹著座椅沙啞大罵,“藍景程你這個垃圾我是眼瞎了以為你今天跟進跟出是為了欽欽好是關(guān)心他”
“你們姓藍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全是魔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是魔鬼,那你又是什么”藍景程把平光鏡扔到一邊,英俊五官隱隱扭曲,咬牙切齒說出幾個字,“綁架犯的女兒么”
他眸中溢出癲狂的暗色,湊近她,欣賞她頓失血色的臉,勾唇笑了。
“我在做什么那我告訴你。”
“我在做的,就是當年你父親桑連成,親手對藍欽做的事啊。”
桑瑜的聲音戛然而止,呆呆盯著藍景程不停闔動的嘴唇,腦中在爆炸之后,只剩黑白死寂。
所有感官消失,自己也不存在了。
唯有剛才聽到的幾句話,一陣強過一陣的尖銳嘶鳴。
車一路飛馳,沿途風景愈發(fā)蕭條冷肅,直至停在城郊貧困區(qū)一片荒廢的破舊倉庫院里,藍景程推門下車,扯著桑瑜手上的繩子,把她推到其中一扇燒黑的大門前,“桑小姐,這地方?jīng)]來過吧”
“瞧瞧,漂亮嗎”他狠狠指著隨處可見的焦黑印記,“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人,你口口聲聲愛的人,就是在這兒”
他大步?jīng)_過去,砸響門板,“就是被你父親親手帶到了這兒被火燒毀喉嚨,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能吃飯失去聲音”
“桑連成的女兒,你有什么資格嫁給藍欽憑什么心安理得享受他帶給你的好生活他從六年前半死不活的時候就開始維護你,讓你上學幫你媽治病,明明你們都該死”
“你在他手術(shù)室外哭,在他病床邊陪,有用嗎如果不是你父親,他根本就不需要受這種苦”
桑瑜被他拽得跌在地上,雪白護士服滾了臟雪,她直勾勾瞪著藍景程,瞪著他身后烏黑的大片痕跡,粗喘著張開口,聲嘶力竭,“所以呢”
藍景程萬沒料到她不哭不叫,竟會反問。
桑瑜的嗓子完全破音,“我看過證據(jù),里面有案件描述,他是被當做所謂大少爺?shù)奶嫔恚桃獗话才艆⒓恿搜鐣麖男〉酱竽阌肿隽耸裁磦λ屗粼谛抢锏剿啦荒芤娙耍膊挥脿帄Z你的家產(chǎn),你就滿意了是不是”
她帶血的視線死死箍著藍景程,劇烈嗆咳,就是不哭,“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藍欽當年不是無緣無故去早點攤看她的。
因為她是桑連成的女兒啊。
藍欽明知道的,無論她父親有多少苦衷,他合情合理該比任何局外人都更恨她,理應(yīng)對她的慘狀添油加火,可他
幫她,救她,憐憫她,愛護她。
不厭其煩地坐在那輛車里,從早到晚望著她,跟她通信,給她每一個明天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手術(shù)前兩天的早上,他為什么會抱著小貓那么在意
她早該想清楚因為是他送的啊,連著父親無罪的證據(jù)一起,他這個最大的受害者,拖著燒傷后的病體,滿懷愛意地捧到了她的門口,溫柔告訴她
你爸爸是無辜的,別難過。
醫(yī)院里莫名其妙給媽媽減免費用,她重新走進沒有流言蜚語的高中,源源不斷的獎學金助學金,以及大學畢業(yè)讓人艷羨的工作
一切的,她以為活著總會發(fā)生的好事。
都是藍欽給予的。
而他,寧愿自己守在黑暗里,連回報都不敢去求,用自己的健康,身體,才華去跟奶奶做交換,換取她的喜樂。
桑瑜低下頭,疼痛激得太狠,她不顧一切掙脫繩子,“藍景程,你想要什么效果讓我痛哭流涕,跪地道歉說我不配愛藍欽”
“讓你失望了,”她仰起臉,眸光刀子一樣刺過去,“他愛我,他需要我,就是我最大的資格”
藍景程瞇起眼,狂怒下要去扯她頭發(fā)。
桑瑜咬著牙敏捷躲開,在他反應(yīng)不及時迅速站起,繩子掉在地上,她被蹭到流血的雙手驀地抬高,一巴掌響亮扇過藍景程靠近的臉,機關(guān)槍一樣不間斷地厲聲大喊“你接下來要說什么”
“我沒資格,我應(yīng)該一輩子愧疚,灰溜溜離開他”
“我不能跟他結(jié)婚,因為我是桑連成的女兒,嫁給他就是不要臉”
“或者反過來想,你是不是還希望我怨恨他要不是他,我爸爸也許就不會出事,更不會葬身火海,對嗎”
聲音太大,后面兩輛車上跟來的七八個壯漢紛紛下車,兇神惡煞圍過來。
桑瑜脊背僵挺,忍著不打顫,“藍景程,你挑在這個時候,是想要藍欽的命么”
“你偷聽談話,知道欽欽怕刺激,手術(shù)上奶奶看得嚴,你下不了手,所以把心思動到我身上。”
“藍欽不想我知道,他那么膽小,你所有以為能嚇住我的,全是他變本加厲害怕的,”桑瑜一字一字說,“你希望我在他危險期的緊要關(guān)頭離開,讓他一醒來就失去我,對他而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大的刺激了”
傍晚,六點半,天色已暗。
跨年夜,街上人流稀少,都在趕回家團聚。
康復中心的專家診室里,頭發(fā)銀白的老人蜷在地上,拼盡全力爬到里間的房門邊,伸出手去夠門把,在失敗無數(shù)次后,終于壓下,拽開縫隙。
她捂著刀砍斧劈般的頭,不放棄地朝診室外面那道門繼續(xù)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