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天色已晚, 街上行人并不多, 但是人群遠(yuǎn)遠(yuǎn)看到太守的車隊過來, 老遠(yuǎn)就避讓開道路。虞文竣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府衙。
也是因了人少,所以無人道奇,虞文竣堂堂太守,回自己府邸何至于走側(cè)門虞文竣看到院墻的時候臉色不覺又肅了肅,他勒馬停在側(cè)門前,朝來路隱晦地探看著。等車隊中間的馬車進(jìn)去后,他才下馬, 慢慢走入府衙。
終于回到家, 許多人臉上都露出放松之意。虞文竣穿著廣袖寬衣,雙手背后, 踱步時一衣帶風(fēng),舉手投足間都是名士風(fēng)度。然而等走到馬車側(cè)面, 借著自己緩慢的步調(diào), 他壓低了聲音對里面的人說“這就到了,委屈公子您了。”
車簾依舊靜靜的, 幾乎讓人懷疑里面沒有人。過了一會, 里面才傳來一個冷冷淡淡的嗓音“虞太守多禮, 此后多有叨擾, 不必這般客氣。”
這個聲音清冷靡靡, 一時竟然分不出男女。虞文竣了然, 里面這位話說的客氣, 但其實是在提醒他, 以后不能再叫公子了。
想到此處,虞文竣幽幽嘆了口氣。
今年換了兩個年號,年初明武帝病逝,常山王把持朝政,在黨羽的護(hù)航下登基稱帝,將年號章武改為光熹。
前頭的明武帝是開國皇帝,他前期英明神武,南征北戰(zhàn),但是等稱帝三年后,竟也不可避免地染上帝王通病,變得好享樂,窮奢極,以及多疑猜忌。
前太子就是私下里對明武帝濫殺人的行為評判了幾句,竟然就被人告發(fā),捅到御前去了。常山王是太子的同母弟弟,他趁機聯(lián)合近臣,誣告太子對皇帝抱怨已久,早有謀反之心,明武帝本來就暴虐嗜殺,聽到這樣的言論大怒,下令讓人搜查東宮,果真搜出了太子親筆手書的“敕”字。
敕唯有皇帝可書,明武帝廢掉太子?xùn)|宮之位,還命人將太子子女全部砍殺。象征儲君的東宮一日之內(nèi)血流成河,唯獨太子的嫡幼子,年僅十三歲的瑯琊王慕容檐當(dāng)日正好在宮外游獵,未曾被殺戮波及。太子的屬臣聽到這些事后,不顧生死給瑯琊王送信,并且拼了性命將慕容檐送出京城,藏在民間。
瑯琊王貌美善射,才思敏捷,是明武帝最寵愛的孫子。慕容檐十歲時明武帝還當(dāng)著眾臣的面指著他說“此子最肖朕。”若是尋常百姓,這句話無非是表明長輩對孫兒的愛重罷了,可是在帝王家,這句話就非常有內(nèi)涵了。
瑯琊王失蹤后,常山王曾提出過將其捉拿歸案,但是明武帝都無可無不可地岔過去了。慕容檐失蹤一事,也就此擱置起來,鄴城中人人都知道廢太子幼子還活著,不失有人想將其找出來,可是說到底,誰都不敢放到臺面上。
從去年夏天起,明武帝的身體急轉(zhuǎn)直下,很快就纏綿病榻。明武帝這幾年一直縱情聲色,宴飲達(dá)旦,他身體熬不住其實一點都不意外。常山王趁機把持朝政,大肆安插黨羽,向來愛權(quán)如命的明武帝雖然知曉,但也無可奈何了。
不知是不是人之將死,就容易回憶過去,渴望親情。明武帝在病痛中思念起恭順事孝的太子,以及自己驚才絕艷的嫡幼孫。章武八年冬天,明武帝病重難返,在病榻上下了一道詔書,恢復(fù)慕容檐瑯琊王封號。雖然他的父親依然是庶人,可是慕容檐的王爵封邑卻全部恢復(fù)如初。
等這道詔書被常山王看到,那還了得。常山王忌恨之心愈盛,在鄴城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就等著慕容檐回來。明武帝自知時日無多,他什么要費這么大功夫昭告天下,恢復(fù)瑯琊王名號還不是想借此傳達(dá)消息,想臨終前再見慕容檐一面。然而,慕容檐不愧是他們慕容家的種,全天下都能看明白的事,慕容檐卻依然心冷似鐵。他沒有回來,一點點風(fēng)聲都沒有。
明武皇帝抱著遺憾離世,隨即常山王控制內(nèi)宮外朝,登基為帝。他登基后,頭一件事就是改了他老子的年號,然后就下令,全國搜捕慕容檐,舉報消息者懸賞百金,親自捉到人者,賜爵千戶。
整個齊朝都因此沸騰起來。
虞文竣似是后怕似是感慨地嘆了口氣,去年年末時,聽到宮中詔令,他們幾人不是沒有爭論過。有人主張瑯琊王是太子唯一血脈,不宜冒險,然而更多人覺得可憐天下父母心,明武帝拳拳思子之心聞?wù)邉尤荩蛟S慕容檐應(yīng)該現(xiàn)身,趁著明武帝愧疚的機會扳倒常山王,為太子平反。兩撥人爭論不休,而當(dāng)事人慕容檐卻從始至終都很冷靜,不回,不管,不理會。
虞文竣苦笑,現(xiàn)在看來,果然慕容檐是正確的。不愧是皇族人,天生血是冷的,他今年秋天才滿十五歲整吧,竟然比他們這些大人都理智冷靜。
托了慕容檐的叔叔、當(dāng)今這位天子的福,現(xiàn)在全天下都是瑯琊王的追捕令。恢復(fù)慕容檐名號的詔令是先帝親手下的,皇帝不好公然推翻,那就變著法地逼慕容檐出來,好永絕后患。
這樣一來原本藏身之地的安全性大大降低,要躲當(dāng)然可以,閉門不出就行。可是慕容檐身份特殊,他的文史兵法、帝王心術(shù)等課一刻都不能停,若是每日人來人往,恐怕遲早會招人懷疑。他們幾個隱藏地下的太子屬臣秘密商議了很久,決定冒險將慕容檐扮為女子,以姬妾的名義送到廣陵郡。虞文竣結(jié)交的人雜且廣,他的府邸里時常出入閑雜人等,不會引來任何懷疑。而且廣陵郡的地理位置也恰好,地處偏僻,不引人注意,但是距離鄴城等重鎮(zhèn)也不遠(yuǎn)。
這個計劃中唯一不完美的環(huán)節(jié),大概就是慕容檐需要扮成女子,以及虞文竣要承擔(dān)的巨大風(fēng)險了。眾人心知肚明,這個計劃就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出事,虞文竣全家喪命,恐怕牽連之眾也不會少。
可是虞文竣有著極其崇高的政治理想,常山王暴虐無度,寵幸奸佞,他們齊朝唯一的期望就在這位廢太子遺子身上。圣人有云朝聞道夕可死矣,虞文竣不及圣賢,但是為了天下大義而舍去一身剮,他虞文竣也愿意試上一試。
虞文竣這次離家就是為了轉(zhuǎn)移慕容檐一事,此事刻不容緩,他只能狠心將女兒扔在府中。和其他諸人分別時,他們已經(jīng)約定好暗號,等過幾日風(fēng)浪平息之后,虞文竣就以給女兒招夫子之名,陸陸續(xù)續(xù)將慕容檐的文武師父們接入太守府。
虞文竣將接下來要做的事來來回回想了好幾遍,等他終于推敲完,就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怒氣沖沖地從后院走出來。虞清嘉嘴唇微微撅著,眼中似有明光,整個人因為憤怒而畫龍點睛,熠熠生輝。男人對女兒心思總是慢半拍,虞文竣并沒有感覺到什么不對,而是發(fā)自真心地笑問“嘉嘉,你怎么出來了今天中午吃了什么,用晚膳了沒有”
虞清嘉先給虞文竣行禮,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狀似不經(jīng)意地落在虞文竣身后“阿父,聽說你帶了一個美姬回來”
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虞文竣心里狠狠一驚,那位最恨別人提及他容貌,曾經(jīng)在鄴城時,一個高官子弟開玩笑般說“瑯琊王慕容檐,容顏容顏,果真是女子都自愧不如的好樣貌。”慕容檐在旁邊聽到,不言不語,直接搭弓引箭,沖著說話那人就去了。那幾人正哈哈哈大笑,冷不防看到慕容檐引弓,他們本來以為是玩笑,誰知慕容檐來真的,當(dāng)真要射死他們。他們倉惶躲避,然而躲掉一箭慕容檐就補一箭,動作不緊不慢,竟然稱得上優(yōu)雅。最后若不是明武帝身邊的內(nèi)使求情,恐怕那天就要出人命了。
虞文竣有心想提醒女兒,可是轉(zhuǎn)念一下,沒錯啊現(xiàn)在慕容檐名義上確實是女子,虞清嘉稱他為“美姬”無可指摘。虞文竣只能很隱晦地提示“嘉嘉,這是你的尊長,你要恭敬,不可用此等輕薄的稱呼。”
虞清嘉眉梢意外地跳了一跳。
她一直堅信父親和母親之間是存在愛情的,雖然最后這份感情還是沒抵抗住家族的摧殘,但帥并不影響它本來的美好。父母親之間的愛情,撐起了虞清嘉少女時代對未來夫婿的所有幻想。她理想中的郎君,便是一個如父親般正直、曠達(dá)、潔身自好的兒郎。
可是現(xiàn)在,她視為榜樣的父親非但陣仗浩大地領(lǐng)回來一個妾,還面露不悅,提醒自己不可用姬妾等輕薄的字眼侮辱她,要恭敬以待,事其如母。虞清嘉抿了抿嘴,努力克制,但還是忍不住心底的邪火。
虞清嘉說“父親,這位娘子在哪里,初次見面,她都不出來打個招呼嗎”
猛不丁聽到瑯琊王被稱為“娘子”,虞文竣又被嚇了一跳。他一邊告訴自己要試著習(xí)慣,另一邊還在惴惴,再往前擱幾年,敢對瑯琊王這樣說話,這是要被打死的。
虞文竣努力斟詞酌句“嘉嘉,車馬勞頓,先得安置這位貴客去休息。至于見禮,等改日再說吧。”
這也太驕狂了吧她身為嫡女,都已經(jīng)親自站在堂下,哪家剛進(jìn)門的小妾敢不立即過來拜見,反而囂張狂妄地說她今日乏了,見禮改日再說吧。即便虞清嘉沒了母親,也不容人這般欺辱。
“阿父”虞清嘉重重喊了一句,“即便這位新入府的娘子在輩分上算是我的半個長輩,但也終究嫡庶有別。我親自到此,而她竟然避而不見嗎”
“嘉嘉”虞文竣趕緊低喝一聲,正想拉著他這傻閨女回去,卻聽到門窗外傳來低低冷冷的一道聲音“不必了。”
滿屋子的視線慢慢轉(zhuǎn)過去,透過五幅蘭竹折屏,脖頸細(xì)長的仙鶴香爐,青色帷幔在晚風(fēng)中輕輕拂動著,一個清瘦修長的人影,正站在那里。
虞清嘉一抬頭就和對方對上視線。虞清嘉雖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也曉得自己的臉是很美的,近乎所向披靡。可是這一刻虞清嘉卻不敢確定了。
走近之后,獵戶才發(fā)現(xiàn)這是兩個美貌的不像話的年輕姑娘。其實有一個他也不能確定是少年還是少女,可是觀另一個柔美漂亮不似人間之物的姑娘的動作,這應(yīng)該也是個女子。獵戶憨厚地笑著,熱情地招呼他們“西松鎮(zhèn)離這里很近,許多商隊都在我們這里落腳,平日里熱鬧的很。如果兩位娘子不認(rèn)識路,不妨我?guī)銈冞^去”
虞清嘉眼睛亮了,回頭去看慕容檐的意思。慕容檐輕輕點了點頭,說“好啊,有勞了。”
獵戶憨憨笑著稱“沒有”,一邊轉(zhuǎn)過身帶著他們往林子外走。一路上,獵戶不斷打聽他們從來哪兒,為何會在西松鎮(zhèn)落腳,指望慕容檐搭話是不可能了,虞清嘉只好撿了能說的,半真半假拼湊出一個故事。
隨著走動,周圍人畜活動的痕跡越來越多。獵戶忽然哎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說“兩位姑娘稍等一下,我去解手。”
虞清嘉紅了臉,尷尬地不知說什么話,反倒是慕容檐和善地笑了笑,點頭道“好。”
對方一轉(zhuǎn)身,虞清嘉都沒反應(yīng)過來,突然看到眼前寒光一閃,一只泛著綠光的箭矢忽的扎入獵戶后背。獵戶似是不可置信地回頭,目露兇光,咬牙切齒地說著“你,你們”
可是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完,就猛地栽到地上,渾身抽搐了兩下就沒氣息了。
虞清嘉瞪大眼睛,良久無法動彈。慕容檐站在一邊淡然地看著,確定獵戶徹底死透了,才上前檢查尸體。他經(jīng)過時,猛地被虞清嘉抓住手臂“你做什么”
“我們身后還有追兵,他見到了我們,以后難免不會透露給別人,當(dāng)然要殺了滅口。”
虞清嘉看著他,即使已經(jīng)見識過他的冷血,可是方才他眼睛都不眨地朝著獵戶放箭,還是讓虞清嘉覺得可怕。“你僅僅是因為他看到了我們的行蹤,可能出賣我們,就動手殺人”
慕容檐亦坦然地回視。這只是其中一個可能,或許皇帝派來的追兵并不會找到此處,或許他的判斷是錯的,可是既然明知有這種風(fēng)險,那為什么還要讓其存在下去呢死人才是最安全的,只要殺了對方,他們連風(fēng)險都不必賭。
其實慕容檐最開始只是動了殺機,日暮時分一個獵戶卻往林子里面走,這并不尋常。可是等慕容檐看到獵戶看向虞清嘉的眼神時,慕容檐就知道,這個給他們帶路的獵戶必死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