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兩人在通道里無盡地下墜。
行星飛掠, 眾星緘默。在茫茫群星之中,沈晝?nèi)~張嘴對他說了什么――可哪怕兩人相距不過一米,陳嘯之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示意自己聽不見, 于是沈晝?nèi)~這次對他做了嘴形。
「――上次就是這樣。」
陳嘯之眼睛微微睜大。
那種下墜的感覺并不危險(xiǎn),這些星辰和包裹他們的宇宙不打算傷害他們――陳嘯之深呼吸一口氣,將渾身的理智匯聚一處,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夢。
下一秒,他們墜進(jìn)了一團(tuán)柔軟的虛空。
哧的一聲。
沈晝?nèi)~嗚地一聲觸及軟乎乎的底部, 下落停止。下一秒,陳嘯之也感受到了奇異的受力感。
他們雙腳觸及的不是地面, 卻有支撐的力, 那力自四面八方環(huán)繞過來, 他們每寸皮膚受到的流體壓力形成了奇異的、能被□□感知的差值。
“……”
“……是浮力。”陳嘯之喘著粗氣支起身體,望著面前的女孩。
沈晝?nèi)~陷在那團(tuán)虛空中起不來, 掙扎著道“密度很高,但呼吸順暢。說是夢都不以為過。”
“那你覺得這是夢么?”陳嘯之問。
沈晝?nèi)~趴在地上想了很久,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女孩子說完伸出爪子,陳嘯之把她扶了起來。
“但這比夢還美。”沈晝?nèi)~道“夢是注定會被遺忘的, 夢到了早晨就會被忘記――但陳嘯之, 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里。”
然后沈晝?nèi)~笑了起來“我后來想過很多次。搞不好這是我最狂野的夢。”
「我曾與他談起我最澎湃的野心, 和我孤身一人進(jìn)入宇宙的夢。」
陳嘯之想起沈晝?nèi)~是如何描述這空間的。
他試著走了兩步, 發(fā)現(xiàn)毫不受阻, 甚至十分堅(jiān)實(shí)――于是他又跑了起來。這寰宇驚人的詩意,走起來時宇宙像晚春草野, 跑起來時腳下的宇宙卻又成為了塵土飛揚(yáng)的跑道。
這夢境沒有邊界,是‘可能’本身。
這場夢里一切都是被允許的, 一切皆有可能。
沈晝?nèi)~眉眼彎彎“信不信?還能游泳的。”
陳嘯之環(huán)視周圍星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這?還能當(dāng)泳道?你說夢話呢?”
沈晝?nèi)~沒回應(yīng),只是用力戳了他一下。
“沈晝?nèi)~――”陳教授威脅道。
而下一秒,陳教授趔趄一下,跌入億萬行星。
他的開門弟子惡作劇得逞,笑了起來,跟著他跳了下去。
浩渺漆黑的海將他們淹沒。
星風(fēng)劇烈吹過陳嘯之的頭發(fā)和外套,沈晝?nèi)~哈哈笑著游過他,在她們之外超新星在星云間碎裂又重組,星骸最后的光成為陌生宇宙的太陽。
“你看呀只只,”沈晝?nèi)~沐浴在粒子風(fēng)里,將一團(tuán)光指給他看“這和我小時候給你念的書里是不是一模一樣?”
陳嘯之瞇起眼睛去看,然后笑了起來“――是誒。”
宇宙總是如此。
頭頂寰宇誕生于太初大混沌,萬億年來以混亂面貌示人,可它擁有不可改變的、鐵打鋼鑄、永世不變的秩序――因此物質(zhì)總量永久恒定,光錐交匯;因此絕對零度不可抵達(dá)――但那個臨界值永遠(yuǎn)存在。
因此質(zhì)量與能量能以c的平方為媒介相互轉(zhuǎn)換。因此零的概念不可撼動。
它混沌外在下是最精妙的計(jì)算與符號,是最暗流涌動的真實(shí),一切皆可被推演,一切皆在它的掌握之中,一切皆有成因。
所有的自然科學(xué)通向哲學(xué)本身,通向宇宙的本源。
――因此宇宙得以屹立萬世,并通向它命運(yùn)中的終焉。
他們自鳶尾星云間游過。
流星飛掠,云霧散開又重聚,他們自由得像能翱翔宇宙的飛鳥。沈晝?nèi)~忽然道“像不像我們以前看的皮克斯電影?”
陳嘯之一怔。
“alle,”沈晝?nèi)~望著遠(yuǎn)方說“他在星星間,拎著滅火器和伊娃跳華爾茲。”
陳嘯之笑了起來“記得,我抱著你看的――你想跳嗎?”
“……,”她安靜了下,頗為誠實(shí)道“我不會。”
陳嘯之笑道“簡單,我教你。”
他捉過女孩子的手,攬過她的腰。
華爾茲。腳尖進(jìn)退呼吸交纏。陳嘯之開著玩笑似的帶著女孩子起舞,卻低頭專注看著自己的小青梅,她清澈的、映著星空的眼睛。
“……我還記得你那時候,”沈晝?nèi)~差點(diǎn)踩到他的腳,小聲說“說我是伊娃的角色,你才是瓦力。”
然后她仰起頭“為什么?怎么想我才是收破爛的……”
陳嘯之嗤地一笑“這和收破爛的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才是底層人民……”沈晝?nèi)~小聲嘀咕“陳嘯之你算個屁工人階級……”
“――因?yàn)橐镣薏攀潜贿x中的人。”
陳嘯之道。
沈晝?nèi)~微微一怔。
“伊娃和夏娃名字其實(shí)是一模一樣的,”陳嘯之捏了捏她的手指,哄她般道“所以是歷史與命運(yùn)選擇了伊娃。她被派遣到成為廢墟的地球上尋找生命復(fù)蘇的跡象……相比之下瓦力只是個平凡的收垃圾的機(jī)器人,整部電影里他一直在追逐伊娃的身影,追逐她身后的美好,不惜從地球追進(jìn)萬里外的飛艇。”
他停頓了下,望向女孩子像湖水的眼。
“伊娃想讓人類回家,”他扣著她的腰肢。
“撿垃圾機(jī)器人卻只想找回伊娃,點(diǎn)亮一盞燈,和她牽手。”
沈晝?nèi)~眼眶一紅。
“――蠢死了,”陳嘯之冷漠道“腦子都用到哪里去了,這么多年連個動畫電影都想不明白。”
沈晝?nèi)~抽了口氣,哽咽起來“……不許罵我。”
陳嘯之諷刺她“憑什么?”
“就憑……就憑……”沈晝?nèi)~噎了一小下,帶著哭腔控訴道“……反正就是不準(zhǔn)。”
姑娘家生得甜而清澈,連頤指氣使都讓人心里發(fā)軟。
陳教授繃了下臉沒繃住,嗤地笑出了聲,似乎覺得她太可愛了。
然后他攬著她的腰,低下了頭。
那瞬間浪漫到不似現(xiàn)實(shí)。
仲夏夜詩人在藤蔓下低聲吟唱,是梔子花漫過冬夜,春天順著白日夢流下,花園里枝葉抽條開花。
少年少女在夜里偷偷翻過巨人的花園墻,在花與葉下接吻。
吻畢,星夜萬里。
女孩子眼睛還水韉模氣息不太勻,小聲道“……不是說教我跳舞嗎?”
陳嘯之故意捏了下她的耳朵“――來日方長。”
“……”
沈晝?nèi)~很兇地拍掉他的爪子。
“你覺得這里會有什么?”陳嘯之忽然道。
沈晝?nèi)~一愣“嗯?”
陳嘯之望著周圍的星辰,隨口說道“可能突然跳出來一個小人告訴你你做了半年的夢;或者又是十五歲的你,就像上次一樣;也可能是創(chuàng)世神……”
“――不會是創(chuàng)世神。”沈晝?nèi)~忽然道。
陳嘯之笑了起來“理由是?”
沈晝?nèi)~“創(chuàng)世神是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在匱乏的年代這概念寄托了一種更高的、能拯救自己的力量,本質(zhì)是個圖騰。而圖騰是人造的,而人的認(rèn)知永遠(yuǎn)都有偏差,容易被表象欺瞞――”
然后沈晝?nèi)~停頓了下,對陳嘯之說“――我不相信圖騰會拯救我。”
“它太宏大了,”女孩子望向遠(yuǎn)方“宇宙不會為一個平凡的我駐足。”
陳嘯之若有所思地跟著她
“我相信的是人。是人的意志凝聚在我的身上,”沈晝?nèi)~道
“――把我從泥濘里往外拖。”
然后沈晝?nèi)~抬頭,望向遼闊星空。
陳嘯之望著她,他的青梅目光堅(jiān)定不移,尋找著什么東西,猶如長夜覓孤舟的燈塔。
而后那姑娘對虛空道
“出來吧。”
星河一片死寂,辰星合攏又分散,不為所動。
她頓了頓
“――我知道你在那。”
宇宙寂靜無聲,仍無應(yīng)答。
沈晝?nèi)~停頓一瞬,團(tuán)了手沖空落落宇宙大喊“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你捉迷藏從來沒贏過我,把自己藏得再好我也能發(fā)覺你的蛛絲馬跡――!!”
一顆星如枯葉般顫抖了下。
“你把我拖進(jìn)來不就是想再見我一面嗎?”沈晝?nèi)~站得腰桿筆直,聲嘶力竭地吼道“我寫的那些信你都看了――我都知道!!你想見我為什么還要這么躲躲藏藏?你盤踞在這里,你欠我一場見面,一個解釋,一個道歉――”
女孩子眼眶滾燙,遠(yuǎn)方晨星于淚水中閃爍明滅顫抖不已。她說
“――你欠我一個道別。”
那一剎那,宇宙轟隆一聲坍縮。
天體化為宇宙的塵埃,匯聚至一點(diǎn),那個點(diǎn)綻出劇烈的光,像爆炸的超新星。
一個人印在了光暈之中。
光每暈開一厘,他的發(fā)絲指尖就變得清晰。
――超新星是什么?沈晝?nèi)~不受控制地想。
它是恒星末期演化時最后的爆炸。恒星生命中最后的一瞬間,卻絢麗到無以復(fù)加。1995年,哈勃望遠(yuǎn)鏡在天鷹星云拍到一張星團(tuán)殘骸,是超新星爆裂后留下的云,宏偉壯麗,人們將其命名為創(chuàng)世之柱。
同年,一名學(xué)者在哈勃空間望遠(yuǎn)鏡研究所stsi工作。他見了超新星爆炸的圖后覺得美得無與倫比,特意去要了未經(jīng)處理的tiff文件打印了下來,帶回家,送給了自己年幼的、還只會啃小手的孩子。
于轟隆隆的巨響中,于創(chuàng)世之柱崩裂的光中――
――億萬星光匯成江流,凝就宇宙中第三個人。
他的女兒胸臆近乎裂開。
中年人戴著架金絲眼鏡,頭頂卷發(fā)亂糟糟的,和面前的女孩別無二致――他穿著舊格子衫和牛仔褲,見到女兒,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自豪的造物一樣,露出溫暖的笑容。
女孩子淚水不受控制,向外滾落。
她拼命扯著自己的外套,痙攣著喘息――可是她哭得太厲害了,幾乎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連抽噎都小口小口、斷斷續(xù)續(xù)的。陳嘯之怕小青梅缺氧,小心地給她順著氣,眼睛卻不聽使,震撼地望著那光環(huán)里的男人。
“叔……”陳嘯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說,“叔叔。”
陳嘯之僅在五歲時和這男人有過數(shù)面之緣,對他的記憶早就模糊了。但這對父女實(shí)在是太像了,太像了――無論是淺色的、湖水一樣的瞳孔,還是一頭凌亂的卷發(fā),他們倆連笑起來的模樣都是相似的。
他的女兒跌在地上,拽著陳嘯之的衣服哭得肝腸寸斷,喊他
“爸爸。”
爸爸。
沈青慈踏出一步,向女兒和她的竹馬走來。
“我――我早就猜到了,”沈晝?nèi)~心臟幾乎都要碎成碎片,“爸爸。”
沈青慈笑了笑“我知道,你說過了。”
沈晝?nèi)~疼得要命。
她攥著陳嘯之的手,捏得自己指節(jié)都泛起了青色――我該談些什么?我該對他說些什么?對他說十年的時間我沒有一刻不在想你?對她十年的歲月我沒有一刻不恨你,也沒有一刻不愛你?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不告而別,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
問他你為什么將我和媽媽留在世上?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不信守承諾,在藤椅上慢慢老去?
你缺席了我的無數(shù)畢業(yè)典禮,缺席了我去上大學(xué)的那天,缺席了我的學(xué)位授予儀式,你是個說話不算話的騙子――
可是,分明有那么多梗在喉嚨的話和撕裂的情緒,沈晝?nèi)~張嘴時卻只剩一句帶著哭腔的告知
“――我長大了。”
中年人眼眶泛了紅。
他蹲在女兒和那個青年面前,溫柔而沙啞道“……是呀。”
“……你長大了,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爸爸卻沒有變。”
沈晝?nèi)~想過重逢。
她早在數(shù)月前就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那些離奇消失的字跡,毫無規(guī)律可循的通信時間,嚴(yán)格來說通信開始后不久她就推測出了個大概。然而她從那個夢境空間出來后,才篤定了自己的推測。
――她想過和父親的重逢。
會質(zhì)問他。會對他發(fā)脾氣――怎么發(fā)火都想好了,你為什么把我和媽媽丟在這茫茫塵世?為什么不能陪著我長大?
也會和他說起自己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告訴他我已經(jīng)這樣大了;會告訴他媽媽至今未嫁,奶奶桌上仍擺著兒子幼時的黑白照片,奶奶在我的身上苦苦尋覓自己再沒見過的兒子的身影。這是他身后留下的世界。愛他的人的傷痛深入骨髓。
可是她再見到父親的那一刻,只會喊他‘爸爸’。
“……爸爸,”女孩子渾身打顫,緊緊攥著身邊青年的手掌。
沈青慈目光和善慈愛,看著自己寶貝女兒,然后轉(zhuǎn)頭更加和善地盯住了陳嘯之。
陳教授“……”
陳教授后背發(fā)涼,順著沈青慈一團(tuán)和氣的目光向下,看到他生得像花兒一樣的女兒一邊哭,一邊用細(xì)細(xì)白白的小手攥著他,她態(tài)度非常堅(jiān)決,似乎陳嘯之敢松手就會咬死姓陳的。
陳嘯之沉默三秒,看看阿十爸爸又看看阿十,飄忽忽地意識到岳父雖長得文文秀秀書卷氣甚至和軟呆呆的女兒蠻像,但骨子里是個能笑瞇瞇抄aug突擊步干掉閨女新男朋友的、衣柜里搞不好藏著件‘對我有個漂亮女兒可我還有把槍’t恤的德州紅脖式老爹。
陳嘯之“……”
沈青慈和藹善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彎下了腰,和女兒視線平齊。
“別哭了,”爸爸哄小孩一樣哄閨女“小時候也沒見你這么愛哭。”
沈晝?nèi)~根本收不住眼淚花兒,抽抽嗒嗒哽哽咽咽,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爸爸湊過來,非常自然地拍了拍女兒的爪子,示意她松開陳嘯之的手。
“好啦。”他忍俊不禁“都這么大姑娘了,哭得鼻涕泡兒往外吹――你就沒個紙給她擦擦嗎?”
后半句語氣突變,是對陳嘯之說的。
陳少爺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掏了紙巾,下意識想給葉葉擦擦眼淚,然而那張紙巾啪一聲被當(dāng)?shù)膿屪吡恕屪呒埥淼漠?dāng)?shù)纳踔琳鄱疾豢此瑠Z過紙巾就給哭成一小團(tuán)的女兒擦眼淚――那態(tài)度和對待陳嘯之截然不同,溫柔細(xì)致,極度的好脾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