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羅拉多大峽谷遠(yuǎn)嗎?”
陳嘯之不甚清晰地答“不遠(yuǎn),明天下午就到。”
女孩子打了個哈欠“你去……糊,玩過嗎?”
“……去過,”陳嘯之順從地回答“大二去的,暑假。天很藍(lán)。”
“……不帶我。”女孩子胡鬧地說,聲音悻悻的。
陳嘯之靜了許久,道“……我也想帶你。”
兩個人之間流淌過一陣心酸的寧靜。
房車被吹得微微搖晃,風(fēng)滾草在窗外唰然作響,荒漠天很低,夜幕也晚香玉般綻放著低垂下來。
“……只只,我爸以前就很喜歡你。”沈晝?nèi)~忽然道。
陳教授沒回答,已然熟睡。
“我最近想起很多遺忘了的事情。”沈晝?nèi)~獨白般道“比如好多年前你被我爸嗆,被他使壞,搞得在墻邊蹲馬步……你應(yīng)該記得得比我清楚,畢竟你的記性一直都比我好太多了。”
成年男人睡在她的身側(cè),不太安穩(wěn)地將她往懷里摟。
“……你知道他叫你什么嗎?”
沈晝?nèi)~聲音幾不可查,幾乎像是怕驚醒了他似的。
“他叫你,那個弄哭我女兒的混賬小子。”
“我們離開北京的那天你在出租車后一邊哭一邊追,”沈晝?nèi)~輕聲告訴一個熟睡的人“我看到你哭,我也哭了,還哄不好,一直哭到我回家……醒來就掉眼淚,我媽花了大功夫才把我哄得不哭了。”
“我爸說小時候就能有這樣的情誼太難得了,讓我給你寫信,他給我寄回去。”
陳嘯之呼吸深重。
沈晝?nèi)~長吁一口氣“……我一個字都沒動。”
長夜降臨,陳嘯之眼睫毛在她脖頸處抵著,微微顫抖。
“――我當(dāng)時覺得,你朋友那么多,不差我一個,”女孩子聲音小得像落雪的聲音,看著自己細(xì)弱的手指,說“說不定早就把我給忘了……而且在北京的時候你總笑話我不會寫字,說我是個美國文盲……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鬧小脾氣吧。”
“后來生病好長時間。再好了就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只記得我小時候有過一個很愛我的小朋友,脾氣很壞的一個男孩――但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我好像告訴過你這個。”沈晝?nèi)~笑了起來,向上掙了掙。
陳嘯之結(jié)實的臂膀緊緊摟著她。
戈壁正中落雪靜謐。女孩子擰亮了小夜燈,對著燈火看書。
陳嘯之那天晚上做了西紅柿炒蛋,房車上條件有限,他還用平底鍋煎了個厚蛋燒――沈晝?nèi)~吃慣了他帶來的飯,但那些飯都是裝在飯盒里的,真的和他住在一起,才會發(fā)現(xiàn)陳嘯之這人的龜毛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
沈晝?nèi)~對著房車?yán)锏钠降族伒案庾罂从铱矗拷Y(jié)舌“……你還用薄荷葉擺盤?”
陳嘯之正將可樂餅往外鏟,一愣道“?那不然呢?”
沈晝?nèi)~看懵了“還有可樂餅?”
陳教授嚴(yán)謹(jǐn)?shù)匾稽c頭,將可樂餅和照燒雞塊碼成花瓣,又舀了一碟千島醬,以芥末粉點綴,道“條件有限,湊合著吃。”
沈晝?nèi)~“…………”
自己做也能有這么豐盛講究的飯嗎,沈晝?nèi)~從小被爸媽糊弄大,此時不真實感達(dá)到了巔峰――沈媽媽做飯是災(zāi)難片,回國后沈晝?nèi)~吃學(xué)食的次數(shù)遠(yuǎn)大于家里開火;而她爸只比她媽稍微好一點,手藝略好于食堂顛鍋師傅。
陳嘯之解開圍裙,道“只有倆平底鍋能用,也沒買肉……回去我再給你認(rèn)真做。”
沈晝?nèi)~“……這還不叫認(rèn)真?”
陳教授沒什么興致“這叫個屁認(rèn)真。你就湊合吃吧。”
沈晝?nèi)~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見到的“你就是傳說中的家政ex……”陳嘯之“?什么ex不ex的?那是什么”
沈晝?nèi)~心想你居然不懂這個梗我們以后代溝該有多深……然后用叉子戳開了可樂餅。金黃酥軟的外皮下土豆泥涌出熱氣,平底鍋蛋糕香氣撲鼻。
這個家伙賢惠到了某種程度,看上去應(yīng)該騙過不少小姑娘。
沈晝?nèi)~有點意難平地叉了塊蛋糕。往事已逝,不必拘泥于那點過往。
深夜萬籟靜寂,唯有夜里冬雨細(xì)密落下。
陳嘯之泡了杯咖啡,打著哈欠處理信箱里的eail,沈晝?nèi)~則坐在車窗邊望著窗外細(xì)雨發(fā)呆。
“想什么呢?”
陳嘯之忽然說,將薄薄的毛毯披在女孩肩上。
沈晝?nèi)~拽緊了毛毯,茫然回答“我在……想,我爸。”
然后她深吸了口氣,說“我從來沒來得及和他道別。”
陳嘯之微微一愣。
沈晝?nèi)~說“……至親去世是很神奇的事情。”
“它永遠(yuǎn)都不會成為過去式。永遠(yuǎn)是現(xiàn)在完成時――只只,你還記得老師怎么講的嗎?現(xiàn)在完成時,發(fā)生在過去,卻對現(xiàn)在產(chǎn)生影響,而且可能會一直、一直持續(xù)下去。”
陳嘯之呼吸和緩,輕輕握緊了她瘦削的肩膀。
沈晝?nèi)~呆呆地道“……我知道他不在人世了。也知道人死不能復(fù)生。可我又無時無刻不在等他推臥室門,拉我出去打球,送我去游泳……和我聊天,或者和我吵架;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不是他是一陣風(fēng)的時候,我才感受到‘死亡’二字。才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陳嘯之無聲,修長手指穿過女孩微卷長發(fā)。
“――只只,這么幾萬年,幾億年,你覺得那些死去的人現(xiàn)在會在哪呢?”她問。
陳嘯之想了想,嚴(yán)謹(jǐn)?shù)馈拔沂菬o神論者。”
“我曾經(jīng)也是。”
陳嘯之一愣“曾經(jīng)?”
窗外雨水淅淅簌簌,猶如南風(fēng)穿過春初花枝。
沈晝?nèi)~目光落在窗外一點上,她似乎看著那里,卻又沒有看。
過了許久,她點了點頭。
“我覺得世上應(yīng)該有一種更宏大的東西。”沈晝?nèi)~說“更宏大的……更偉大的,更不滅的……東西。”
陳嘯之眉頭擰起,一看就沒聽懂,似乎要發(fā)問。
沈晝?nèi)~對自己的語言能力感到絕望,忙道“我的意思是――人強(qiáng)大的意志就是這世上的神。”
陳嘯之“……”
“我有一個老師曾在課上講,”沈晝?nèi)~道“無神論者也是相信來生的,他們死了,可是深刻的執(zhí)念將會根植在下一代人身上,如此往復(fù),生生不息,繼承就是他們的來生,意志就是他們的神。”
“我相信人強(qiáng)大的意志能跨越生死,跨越一切不可能,所以我不再是無神論者。”
陳嘯之似乎為之動容,沉默了許久,卻仍堅持道“你的觀點是唯心論,存在主義,是和唯物辯證的科學(xué)精神相違背的。”
女孩子眉眼柔軟地彎了起來。
“你沒有信仰,怎么突然就唯心了?”陳嘯之不解地問道“你明明沒有任何理論支撐,也沒有任何事實作為依據(jù)。”
沈晝?nèi)~笑盈盈看著他。
窗外穿過雨與風(fēng),與千古戈壁的咆哮。
然后她說“我有。”
陳嘯之“?”
“你應(yīng)該好奇過吧,”沈晝?nèi)~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我怎么會成為這樣的人?”
陳嘯之道“……有點。”
沈晝?nèi)~“也覺得我有點不自然,好像在隱瞞什么似的。”
陳嘯之想了許久,終于艱難地點了點頭。
沈晝?nèi)~笑了起來“我太不會撒謊了……不過我有時候確實覺得你比我還了解我自己。如果我有你的洞察力,也許我就能生活得輕松很多。”
陳嘯之忍俊不禁道“傻子唄。”
沈晝?nèi)~“你才是傻子呢――但我的確不會和人相處,看不穿他人的目的,小時候有父母在一邊保護(hù),后來有你和慈老師……但是當(dāng)你們都不在了,我只能任人魚肉,有時候連自己都發(fā)現(xiàn)不了。”
陳嘯之伸出手掌,帶著酸楚,輕輕摸了摸愛人的頭發(fā)。
女孩子握住他手腕,笑道“我來的時候,就是來csc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忘記了我以前是個怎樣的人了。無盡的庶務(wù),懷疑和煩惱把我磨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形狀――逆來順受,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jī)會掙脫,不相信自己,身陷泥淖。”
“……”
“就是在那種泥淖里,我收到了第一封信。”
陳嘯之“……信?”
“一開始我以為是惡作劇。”沈晝?nèi)~看著自己的手指道“往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沒看透這些信的意圖。可是現(xiàn)在我回頭看,才知道那些信是為了拯救我,才寄來的。”
陳嘯之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銳道“拯救你?誰?”
沈晝?nèi)~突然覺得好玩,賣了個關(guān)子“你認(rèn)識的人。”
“魏萊?徐子豪?不對,不可能是他;魏萊有什么話肯定和你當(dāng)面說――”接著陳嘯之手骨咔吧一響“――梁樂?”
沈晝?nèi)~一驚“你怎么一說梁學(xué)長就一副要打他的樣子?”
陳嘯之怒道“要你管?”
然后他憤怒地說“到底是誰?!――不對,還他媽有誰?”
他吃醋的意思連沈晝?nèi)~都聽出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陳嘯之耳根都紅了,卻仍是不服輸、氣忿地盯著她。
她突然覺得陳嘯之很可愛,他是個刀槍不入的人,強(qiáng)大且聰慧目的性極強(qiáng)、誰都不敢傷他分毫――可他又渾身是柔軟的弱點,猶如河蚌;他渾身是毛病,口是心非、笨拙、沉默,也正是如此,他的手指格外的真實、溫暖熨帖。
“――我。”
沈晝?nèi)~牽著他的手指,溫暖地看著他說。
她重復(fù)道“給我寫信的,是十年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