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邊偷聽的沈晝?nèi)~,愣住了。
那是談判的話術(shù),連她都聽得出來。還有什么選項?回國只是說著玩玩么?
他的背影姿態(tài)閑散,脊背舒展挺拔,西裝將他襯出一種少年鞍馬之感。沈晝?nèi)~認識這個男人二十年,僅次于自己的父母,可他此時說話的姿態(tài)卻像個她不認識的人。
“……”
酒勁徹底散了,沈晝?nèi)~指頭緊緊攥住自己的胳膊,連肉都陷了進去。
老校長眉毛舒展“選項之一?陳博士你如果想跳槽的話,我可是會認真攔你的。”
能讓校長出面來攔一個教職工辭職的場合是屈指可數(shù)的——尤其是這樣qs排名前五的藤校。他們的校名就是招攬高級人才的招牌,光牌子掛在那里就有人才紛至沓來,他們根本不缺人阻攔一個人辭職的事兒,在一個漫長的校長任期里,都不一定會有一回。
可見陳嘯之的重要性。
燈下,陳嘯之以一指抵住了頜骨,緩慢地揉了揉。
“怎么講?”他饒有趣味道。
沈晝?nèi)~突然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像是從地板中探出的千萬只手,拽著她,試圖讓她雙膝觸地。
“你在我們這兒不缺資金,缺助手或者想招生的話我們鼎力支持,”老校長停頓了下,似乎在觀察陳嘯之的表情,又謹慎道“還有,我們明年就打算考慮你的tenure了。”
——tenure,終身教職,一經(jīng)聘任聘期持續(xù)終身,終身不必再參與任何綜合考評、科研成果考核,甚至不再需要特定課題,近乎無條件地賦予研究者以學(xué)術(shù)自由。
是無數(shù)人為之拼命的機會。
而這只是陳嘯之博士畢業(yè)的第三年而已。他同期畢業(yè)的人可能連第一期博后都還沒出站,他就已經(jīng)踏上了斯坦福終身教授的門檻。
沈晝?nèi)~看出陳嘯之的試探之意,原來回國是個籌碼?是談判桌上的威脅?——有了長聘的選項,國內(nèi)有什么能吸引他的?
很大可能是沒有。偷聽的沈晝?nèi)~覺得鼻尖發(fā)了酸。
陳嘯之亦是一怔,問“我這就長聘了?”
“差不多吧,也是巧了,你們系里正好有空余的名額,”校長和藹道“明年羅什舒亞爾教授退休,空出來一個,他很樂意推薦你。”
沈晝?nèi)~摸了摸眼眶,感到眼眶似乎有點熱了。
真沒用,沈晝?nèi)~想,可她甚至都想好了回國后的安排周末去和奶奶吃飯,和陳嘯之手拉手散步,在他上課的教室外等他下課,和媽媽近在咫尺,沒事可以跑回家找媽媽撒嬌。可現(xiàn)在怎么辦?
他怎么總是這樣?小時候要出國,對著我能一聲不吭半年,長大了,又在一起了,這樣重要的事卻連一句口風(fēng)都沒有透露過。
我們甚至從未商量過,包括結(jié)婚在內(nèi)的未來。
就算是青梅竹馬,是從兩小無猜的時候開始的,但二十五歲——連地鐵上十七八的孩子都在討論將來,幼稚地討論兩個人以后的生活,人終究是在長大的,兩個人在一起,那就必然要討論兩個人的生活,哪怕只是明早要吃什么,明年你想去哪度假。
可他們連一次都沒有。
沈晝?nèi)~心里酸楚難當(dāng),像是一顆心都被大手捏透了,雪碴連著血滴下去。她有點想哭,想上去抓著他問個明白,可陳嘯之仍在和別人交談。
那不是適合她介入的場合。她腦子里血管突突作響,聽不清他們的對話。
怎么對他開口?質(zhì)問或是什么?以后……沈晝?nèi)~胃袋都絞緊了,渾身的力氣一點點被抽空,軀殼從內(nèi)而外地泛冷。
“陳博士,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校長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假期愿意來我們家吃飯么?我妻子做得一手好牛胸——或者你還有什么特別的安排么?”
對話要結(jié)束了。沈晝?nèi)~蒼白地想。你快走吧,快走,你走了我要把陳嘯之的皮剝掉。
陳嘯之說,“安排倒是沒什么特別的安排……”
沒什么特別的安排?沈晝?nèi)~猛然抬起頭,注視著他的背影。
然后,她聽見陳嘯之彬彬有禮地說
“但如果有空的話,我會聯(lián)系您的。”
沈晝?nèi)~放下酒杯,眼神里燃著明暗的火,望向陳嘯之。
那是個成年男人了,個子已經(jīng)很高,肩膀?qū)掗熗Π稳缟綆p雪松,沈晝?nèi)~甚至無法將他和兒時那個曬得很黑的、愛牽著她的手沿著街巷跑的小朋友聯(lián)系在一起,也再無法將他與那個渾身是血的、驕傲英俊的少年拼湊在一處。
時間是個吞噬一切的怪物——人總該知道。有些人在時光長河里化為再無法回來的飛灰,夢成為一張廢紙,有些曾親密無間的人近在咫尺,也成為了陌生人。
怎么回事?他怎么會這樣說?他不是要和我回以前的家嗎?
一個小晝?nèi)~不安地問。
——不,沒有必要問了。
沈晝?nèi)~告訴自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又朦朧地看見陳嘯之的微笑。他面頰有些泛紅,似乎是也喝了些酒,看見她后愣了下,對她溫和地笑了笑,舉杯對她示意了一下,帶著點兒親昵且微醉的促狹,逗弄她似的。
他怎么能若無其事?
沈晝?nèi)~手都在發(fā)抖,汗津津地攥著裙子的布料,看著陳嘯之,他渾然無覺,轉(zhuǎn)身離開。
她眨了下眼睛,沉默著離開宴會廳。
人怎么能變成這個樣子?
沈晝?nèi)~記憶中的陳嘯之是驕傲無畏的,是個不妥協(xié)的少爺,天性中沒有低頭,像強迫癥般記得每個承諾,會更不會以回國作為競爭終身教職的籌碼——而且就算他有這樣的打算,他至少也該和自己知會一聲。
——至少。
沈晝?nèi)~痛苦而失望,腦子里亂成一團,她沿著扶梯跑下去。
她推開門想呼吸點兒新鮮空氣,門推開的那一瞬,狂風(fēng)如海嘯涌入。
沈晝?nèi)~衣服單薄,被風(fēng)一吹清醒了大半,眼神望著那團茫茫的黑夜。
那里萬物蜷縮,宇宙般的黑暗中,蒼勁山峰后曠野無盡綿展,一道公路穿越寥廓腹地,通往她所生長的、人生第一個家。
——那個家里有她對世界最初的記憶,他們家還住在哈佛附近時、搬到華盛頓時,她人生第一次蹣跚學(xué)步,第一縷落于眼底的陽光,第一個背上書包去上學(xué)的日子。
她還記得自己的腳踩在院子里的泥土上,春草柔軟,小女孩和父親玩直升機模型,陽光下小飛機嗡鳴飛過鳳凰與鳶尾,陽光落在爸爸的臉上,他笑容花白溫暖如熾日,像一個永不會離去的人。
我該去看看他。她想。
我必須在這個冬天去,如果陳嘯之要和那個破校長吃飯,那我就自己去看爸爸。
沈晝?nèi)~望著遠方,平安夜地平線上萬家燈火,下一秒她搡開門,向前奔跑。
她把厚大衣套在自己身上,陳嘯之和晚宴被留在身后,狂風(fēng)吹進衣領(lǐng)和裙擺,可沈晝?nèi)~沒感受到半點寒冷,她在風(fēng)里跑,猶如乘風(fēng)飛行。
橫跨北美是很遙遠的距離,沈晝?nèi)~曉得自己來不及買票了,圣誕假期好比國內(nèi)春運,票源本就緊張——這還是個熱門航線,而美國國內(nèi)的鐵路幾乎是個擺設(shè),它遠不及國內(nèi)的高鐵發(fā)達。
事到如今,只剩一個選項,開車。
沈晝?nèi)~站在山莊門口愣神片刻。
她沒車,而且距離最近的租車公司至少數(shù)公里遠——租車公司大多偏遠,而這里寸土寸金。
是步行下山出去攔個出租?沈晝?nèi)~毫無頭緒,站在山莊門口又覺得冷,把手揣進兜。
下一秒,她在里面摸到了一枚車鑰匙。
沈晝?nèi)~“……”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穿的外套十分寬大,不是她自己的大衣。存包處錯將陳嘯之的大衣交給了他的同行女伴。
而那大衣里,有他的車鑰匙。
沈晝?nèi)~看了那車鑰匙半天。
然后她給陳嘯之發(fā)了個微信,說“我借你車用一下,一會兒告訴你去哪找。”
然后她收起手機,踩著高跟,向停車場一路跑去。
漫天小雪,寒風(fēng)凜冽,路燈灑在洛杉磯的街道上。
沈晝?nèi)~去唯一一個還沒關(guān)門的租車公司租了輛車,那地方已經(jīng)靠近圣費爾南多谷,管事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在白熾燈半明半滅的房里喝酒。老人孤身一人,鼻頭泛紅,看上去十分寂寞。沈晝?nèi)~拿了車鑰匙后多留了一會兒,喝了杯他熱的蘋果汁。
老頭問“平安夜去哪?”
沈晝?nèi)~坐在他的凳子上,莞爾一笑,答道“回以前的家看看。”
“以前的家……”老頭悵然一笑,又滿了一杯啤酒,示意道“唉,孩子,干一杯。”
老人沒有問她穿著一套晚禮服高跟鞋來租車是要去哪,沈晝?nèi)~也沒問老人平安夜為什么孤身一人,租車公司門口吊著盞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的燈,雪緩緩積了薄薄一層,平房里空調(diào)嗡鳴,一人啤酒一人果汁地對酌。
沈晝?nèi)~抱著熱果汁,只覺得鼻尖發(fā)酸,眼睛半閉,將淚水硬是忍了回去。
她的手機屏幕自始至終都沒有亮起來過,老人也沒有半通電話,她離開時老人從小盒子里給她抓了一把糖,硬是塞進了她兜里。
“路上吃。”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堅持道“平安夜快樂。”
沈晝?nèi)~將陳嘯之的車留在租車公司門口,車鑰匙則交給老人代為保管。她將地址發(fā)給陳嘯之,他大約仍沒看手機,連最開始的那條微信都沒回復(fù)。
他回不回已經(jīng)不要緊了。
沈晝?nèi)~上車,陳嘯之的車被她留在身后,女孩子一腳油門,吉普沿著空蕩蕩的街道向前疾馳。
有什么要緊,沈晝?nèi)~想。是我自己決定回自己家的,我自己為它買單。
大雪拍在玻璃上,像颶風(fēng),又像大鳥白羽紛紛而落。
車開到第一個指向i10e的路標時,沈晝?nèi)~擰開了空調(diào),她以手背粗粗地抿了抿面頰,一開始只是想揉出眼睫毛,卻摸了滿手的淚。
……
沈晝?nèi)~不曉得自己在干嘛。
不知道是壓抑了太久還是裝瘋賣傻,總之孤身一人開車橫跨北美洲的腦筋肯定不正常,至少腦子正常點兒的會在副駕上帶一個人——但沈晝?nèi)~愣是一個人都沒帶,就這么孤苦伶仃地開車上了高速。
但是沈晝?nèi)~捫心自問,這是她這幾個月來,唯一一次聽從自己的一次。
——她天性壓抑,表達笨拙,和所有人都存在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隔膜,她的所思所想很難被別人所知。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沈晝?nèi)~慢半拍,遲鈍,天然呆,有些人覺得沈晝?nèi)~這一點可愛得不行,像個孩子。
但其實她比什么人都想要靈光一現(xiàn),想要真理的榮光,想要毫無隔閡的表達與思念,想要愛。
漫長的二十五年中,竟然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給過她這一點。
全然的信任,全然的愛意,懂得女兒的每一分痛苦,將她托舉在肩頭——可是他被世界奪走了。
沈晝?nèi)~想起爸爸又想起陳嘯之,一邊開車一邊哭得肝腸寸斷,她覺得自己正在開車去找他,至少是接近他。什么樣的痛苦——不,這是怎樣的痛苦,過了十年還歷久彌新,仿佛一個永不會愈合的傷口,哪怕那個小孩變成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即將告別人世都會不停地流血,不停地化膿。
長夜漫漫,沈晝?nèi)~在車里嗚咽大哭,刀刃般的雪花落在山脈上,山脈沉黑,美洲沉默如謎。
——爸爸。
那個在產(chǎn)房外迎接她的啼哭的人,那個拽著女兒小帽子教她走路的不著調(diào)的東西,將她往殿堂里迎的前輩,在她去旁聽的教室里放小熊軟糖的、人生第一個老師,他是血親,前輩,引路者,不告而別的罪人。
我愛上了一個男孩,爸爸,沈晝?nèi)~哭得都快斷氣了。
你還記得他嗎,我想把他帶給你看的。可是他怎么能變成一個純粹陌生的人——他究竟要我怎么面對他?
風(fēng)吹得車底盤不穩(wěn),陳嘯之的大衣在后座顛來顛去。
越野車本就不吃重,沈晝?nèi)~第一次體會到瀕臨翻車的感覺,落基山脈的隘口多山,加之朔風(fēng)呼號萬里雪飄,那輛雪白的吉普于萬千怒濤中航行的船,在黑夜里顛簸著尋找歸途。
沈晝?nèi)~將車打著閃在路邊停了停,看了看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已經(jīng)沒電關(guān)機了。
不告而別可能是不太好。
沈晝?nèi)~扯過陳嘯之的大衣穿上,用袖口擦滿臉淚水,駛進茫茫雪夜。
下雪的夜晚是開不了快車的。
洲際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只有她租的白吉普向雪里沉去,像融進大地的一朵花。
沈晝?nèi)~斷斷續(xù)續(xù)想起許多東西。她想起那些年爸爸開著車帶她去休斯頓的夜晚。卡納維爾角漫天晴朗的星辰。野營明滅的篝火。爸爸從學(xué)校里接她回家,在路上偷偷給她買街角的冰淇淋吃,蔓越莓芭斯羅繽與花生碎,和著揉碎了的春風(fēng)。
然后她忽然想起陳嘯之小時候也曾做過,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小男孩在草莓味棒冰上小心翼翼撒上他臼的花生末。
女孩子眼淚不住地往下滾,她看著前方林海雪原回憶起瑣碎的父親,可是更多的卻是與陳嘯之有關(guān)的瑣事。
……
小嘯之的棒冰。
小男孩牽起自己手時手心溫?zé)岬暮埂N蓓斖咂祥L出的嫩草。公交車上的遠航,天文臺地板上他短短的頭發(fā)和圓圓的肚皮。鄧麗君悠揚的何日君再來。
教室空蕩蕩的午后,少年買來的午飯,草莓軟糖和酸奶。競賽前夜斷斷續(xù)續(xù)的電話。瓦力和伊娃在恒星間起舞。他提著行李箱幫自己搬宿舍,他高挑瘦削的身影。七只綿羊的冬夜,冬青葉滴落星河。
——十年重逢,一生的誓言。
廢墟之上的,幾乎揉碎骨骼的擁抱。那天大海蔚藍陽光燦爛,在海嘯的廢墟上,陳嘯之抱女孩子抱得那樣緊,像要將她揉進去一般。
沈晝?nèi)~握著方向盤,哭得嗆咳起來。
她一邊哭一邊又怕自己倒霉鬼出車禍,在這闔家團圓的好日子了卻自己大好人生,于是又很慫地邊哭邊盯著擋風(fēng)玻璃,一刻不敢放松。
雪如棉絮抖落,在大海般的顛簸中,身后亮起了一束暖光。
在沈晝?nèi)~進入四十號洲際公路前,她租來的白吉普后,出現(xiàn)了一輛車。
那輛車速度快得可怕,冒著風(fēng)雪疾馳。
跟不要命了似的。
車自遙遠身后馳來,遠光燈照明距離起碼一百多米,亮得公雞見了都要打鳴。
那車燈非常煩人,但知道有個人也和自己一樣在風(fēng)雪兼程,沈晝?nèi)~心里軟乎乎的寂寞消退了點兒,眼淚也掉的不那么頻繁了。
于是沈晝?nèi)~使勁兒擦了擦眼淚,探頭看其車身,結(jié)果前燈太亮了,連根毛都看不見。
“……”
女孩子悻悻縮回腦袋……
冷不防那輛車一腳油門!
那車甫一靠近,氖燈跟輪太陽似的,沈晝?nèi)~沒開過夜路,被耀得差點兒踩了剎車保命。
這人干嘛,沈晝?nèi)~幾乎反應(yīng)不過來——
——然后那輛車按了喇叭,示意她讓一下。
鳴笛在群山間回蕩,沈晝?nèi)~讓了點兒車道,后方車輛飛馳。它跑得非常快,雪花都揚了起來,是一輛黑色的車,加州牌照,車頂積滿了雪。
沈晝?nèi)~嘆了口氣。
前路漫漫,風(fēng)雪如晦,連唯一的人煙都開始離她遠去。
40號洲際公路對于旅行者來說,是條難以想象的征途。它長四千一百公里,西起加州,東至北卡羅來納州,孤獨地穿過人跡罕至的中央大平原,沿途穿過荒漠戈壁,空曠得像是宇宙間的一片真空。
沈晝?nèi)~搓了搓自己冰涼的手指,目送那輛通體漆黑的車駛往紛紛落落大雪。此去一別,不曉得下次見到其他人是什么時候……她亂七八糟地想。
下一秒,刺耳聲音劃破蒼穹!
那輛加州牌照的黑車踩了急剎橫著飄移了九十度,將空無一人的、漆黑的路堵得嚴嚴實實!而那黑車是輛正經(jīng)商務(wù),并非跑車,而不是跑車的車玩這手絕不是為了刺激,是在玩命。
而這只有兩種可能的情況
路況不好,或,它是在以自身作路障逼停。
沈晝?nèi)~剛想通這問題,那車上,走下來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