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少爺,都量好了。”嬤嬤們垂手站在一旁。這間堂屋隔壁就是葉芩的房間,所以她們說話聲音自覺地壓低。
她們很喜歡五少爺,因為他話少,不講價,叫人時候很少,一出手卻是大價錢。
葉芩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匆粋€勁地把記了她身材尺寸的本子往他手里塞,他低頭象征性地瞭了一眼,就合起來放在了一邊“那就裁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連看看這幾個冰冷的字符,他都覺得自己占了毫不知情的蘇傾的便宜,是欺負了她。
她們還不走,相互對視幾眼,有一個說“蘇小姐的身材可標(biāo)準(zhǔn)哩”
另一個說“前兩天有個東江的女明星路過這邊,也在鋪子里裁了一件洋裝,樣子可新,可是貨沒拿她就匆匆走了。”
其他人也附和“跟蘇小姐的尺寸差不多,就是前襟布料短些,要不然直接拿過來穿,也省得趕工做。”
賈三下意識脫口而出“前襟小了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
然后他發(fā)現(xiàn)葉芩盯著他看,那審視的神情好嚇人,好像若讓他看出心里有絲毫逾矩,馬上就要被格殺勿論。
賈三怕葉芩怕到了骨子里,小腿都開始打顫,在這關(guān)頭,他靈機一動,抱怨“少爺,那料子可貴,既然有現(xiàn)成的,那就讓她繃著穿吧”
葉芩放過了他,沉著臉轉(zhuǎn)向那幾個嬤嬤“別人不要的,我們也不要。去再裁一件。”
“不是不要,是沒來得及拿現(xiàn)在趕著裁新的,怕做工也粗糙。”
另一個趕忙接上話“不是我們硬要塞貨給您,是那件裙子可美,料子扣子都是洋貨,在東江的鋪子人人見了都喜歡,多少太太小姐來問,我們都不肯賣,蘇小姐見了一定也喜歡。”
葉芩默了一會,指尖在桌子邊緣摩挲,忽然很輕地點在那個本子上“按這個尺寸改,穿得合適,我過后出雙倍價買。”
他吐字很輕,“短一毫多一厘,鋪子往后就別開了。”
“是是”
蘇傾的頭發(fā)稍微燙了下,曲度柔和,用發(fā)膠定了型,露出白皙的額頭,后面的發(fā)髻盤起來,卻盤得很低,貼在脖子后面,用墨綠色的玻璃發(fā)卡別住,前面能看見一點。
等她穿上裙子的時候,就知道頭發(fā)為什么盤得低了,因為那件洋裝背后是開叉的,開了個楔形的口,腰線若隱若現(xiàn)地貫到衣服下面。
前面領(lǐng)子稍高一些,平開口,擋住了鎖骨,蕾絲花紋和一顆一顆的小珍珠釘?shù)煤芊睆?fù),顏色卻低調(diào),布料緊緊地包裹著腰身,臨到臀部曲線打了個彎急剎住了,往下散開了柔順的裙擺。
這樣子也學(xué)歐洲時尚畫報來的,當(dāng)電影明星的眼頭高,既要與眾不同地要露一點,惹人遐思,又要高貴矜持,點到即止,拿在手里看怪怪的,穿在身上就不一樣了。
蘇傾從來不知道梳妝打扮還要這么長時間,嬤嬤們看她手臂上冷得起起皮疙瘩,給她肩膀上蓋了件小披肩。
她怕把頭睡亂了,就湊合著在葉芩的書桌上趴下來,下巴抵在兩只手臂的縫隙里,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
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說話,是葉芩,他坐得離她很近,打量著她露出手臂之外的碎發(fā)和耳際,說“還短。”
賈三問“短什么”
“沒耳墜。”
然后他似乎傾了傾身子,撐著靠過來,用指尖很輕地捻了捻她的耳垂細看,手指微涼。別說珠寶玉石,就是個銀簽子都沒戴著,耳孔竟然沒長回去,雖然小小的,不太引人注意,但到底還是有的。他說,“去她那拿一對珍珠墜子來,要新的。”
話音未落,他立即發(fā)覺蘇傾醒了,因為她耳朵下面幾乎在頃刻間紅了一片,她還裝睡。
他馬上松開手,坐直身子,不碰她,也不跟她講話了。
賈三很快拿過來,葉芩瞥一眼,賈三知道他想問“怎么說”,于是順理成章地回答“六姨太太抽了福壽膏剛躺下,嫌我擾她,說拿了快滾。”
葉芩冷笑一聲,扭頭看著賈三手里的耳墜“你幫她戴上。”
賈三像是火燒屁股,扭來扭去,把耳墜塞進葉芩手里“小的,小的不敢。”
當(dāng)著少爺面碰蘇傾,怕不是瘋魔了,要是失了手把她扎一下,少爺能跳起來把他吃了。
現(xiàn)在蘇傾在他心里,簡直就是一座玻璃娘娘像,得供著。
葉芩手里攤著那對耳墜,隨手倒在了桌上,聲音不大不小“那等她醒了自己戴吧。”
說完他就讓賈三背他走了。
蘇傾把臉抬起來,旁邊托盤里放了一份飯菜,蛋羹還冒著熱氣。
嘗了一口,她微皺眉頭,沒放鹽。
這下一直到夜幕降臨,蘇傾都沒再見到他。
她初來時那點生疏和緊張,早就讓這漫長的一天耗完了,讓人帶著步進那座灰房子里時,她甚至覺得這一趟與去洗個衣服或者擔(dān)趟水沒什么差別。
這次大少奶奶辦生日舞會,排場極大,請全家人來,親朋好友也叫上相熟的朋友,廳里擠滿了人,年輕的男客們穿西裝,老一代穿長衫,女人們有穿洋裝的,穿旗袍的,還有穿襖裙裹小腳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氣氛很熱烈。幾張拼起來的長條桌子上擺滿精致的小點和酒杯,廚房和主人都忙成一團,前者趕菜,后者應(yīng)酬。
賈三帶著她從這熱鬧得自顧不暇的餐廳里徑直穿了過去,就像從一個光怪陸離的大雜燴世界里穿行而過,從后門進了小花園原來是大宅園林的一部分,后來被日本來的二少奶奶改造成幾畦香草田。
蘇傾在半人高的香草背后看到了葉芩。
今次他終于坐了上了輪椅,頭發(fā)用發(fā)膠梳得很精神。蘇傾第一次見他穿禮服,單排扣馬甲下面是冷白的襯衣,手里拿了一只帶彎鉤的手杖,上面蕩著拽下來的領(lǐng)結(jié),蒼白的俊容鋒利。
蘇傾問“怎么不進去”
他的兩只手臂懶散地撐在輪椅上“里面吵得很。”
葉家老爺和幾個姨太太都沒有來,葉老爺討厭這座破壞他古典花園的灰房子。因禍得福,舞會的氣氛更松快,也可以喧囂得更晚。
蘇傾見他深灰色西裝外套大敞著“冷嗎”
葉芩仰頭看她,又移神去看那一對晃悠悠的珍珠耳墜子,反問“你冷嗎”
蘇傾身上還披著那件嬤嬤給她的墨綠色披風(fēng),不過那是配另一件衣裳的,披在她身上顯得寬大“我不冷。”
葉芩也注意到了,不知在想什么,忽而說“我腿冷。”
蘇傾果然立刻把披風(fēng)脫下來,彎腰給他平平蓋在腿上,肩膀和后背驟然暴露在冷風(fēng)中,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葉芩驟然看見了她露出的肩膀和手臂,這條淺色的裙子襯出她奶油質(zhì)地的皮膚,他忽然發(fā)覺不僅是前襟,腰上也改動過,收緊了她的腰線,真是一毫一厘也不差,收得太搶眼。
蘇傾還緊張地看著他的眼睛“現(xiàn)在好些嗎”
他躲開她不知避諱的眼“進去吧。”
五少爺果然像個影子,這場熱鬧盛會他缺席了前半場又突然出現(xiàn),都沒人注意。但站在他身邊的蘇傾卻打眼,大少奶奶一眼瞥到了她,跟大少爺說“你看老五旁邊是哪家的小姐”
大少爺一看,那里確實立著一個美人,穿得華貴,來來往往的人都挪不開眼“看著眼生,不認識啊。”
大少奶奶拿了杯酒,想去和她搭話,讓大少爺攔住“你看。”
二少奶奶鶴知已經(jīng)走過去了。
大少奶奶啐“又讓她搶了先”
這位日本來的太太深諳東方美學(xué)和文化,穿著貼身的旗袍,蓮步輕移,笑起來兩個酒窩,甜美親和“你好。”
蘇傾下意識地想回頭看葉芩,可他不作聲,她只能道“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