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第一次到楊家首飾鋪的二樓來。
樓上很亮堂,楊老頭戴小圓墨鏡,蓄花白胡須,叼著煙斗坐在寬闊的首飾柜前面。陽光斜成幾縷落在柜面上。
蘇傾目不斜視地看,見他的煙絲大大咧咧地落在玻璃柜上,本來潔凈的柜面上還留有大片干涸的膠水痕跡。
她頓時有點走神。
楊老頭吧嗒吧嗒吸煙斗,墨鏡片里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蘇傾,又移到桌上擺著的閃亮亮的銀元上。
他今年七十三,早年是個富家子,敗光家財以后才做生意。所幸玉石珠寶他懂,看玩意兒的眼光很刁,所以手上的貨得葉家太太們青睞。
人在世上活得久了,榮華落魄都滾過一遭,就會變得精明且淡然。別人叫店子“葉家首飾鋪”,他也欣然接受,反正他就是靠著葉家吃飯。
他還有一件更得意的事,那就是說服葉家大太太每年壓一筆高昂的年費在這里,穩(wěn)賺不賠。
有這筆錢,葉家上下看到喜歡的首飾,直接拿走記賬,太太小姐也樂得方便,這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葉家的五少爺不可能不知道規(guī)矩。
可他這次額外付了一枚面值最高的銀元,讓這個小姑娘大老遠跑過來送。
這說明什么他本著生意人的思維費力地想,想來想去都是繞圈,最終將目光又落回了蘇傾白皙的臉上。
剛好蘇傾挑好了鐲子,細細的手指頭點點柜面。楊老頭低頭一看,心里一驚。
小伢眼光真毒,挑中的這個,恰是他這一批作品里最滿意的一個。
他將那鐲子從玻璃柜里取出來,小心地放在絲絨墊子上,絮絮叨叨地替她包好“樣子最大方雅致的,送長輩合適,自己戴更別致,整個鎮(zhèn)子保證找不到一樣的。”
蘇傾不知聽沒聽進去,眼睛只看著那一對展翅的鸞鳥。
像,真像。
跨越了時間和地域,在這個不一樣的世界,出現(xiàn)了她上一世永遠忘不了的式樣,只是它嘴里銜著的不再是蠟丸,而是潔白的珍珠。
“蘇小姐,辛苦你跑一趟。”楊老頭見她不知內(nèi)情,所幸哄她到底,將那枚銀元收入匣內(nèi),象征性地找她幾枚銅錢,做完這些,和藹地笑道,“你看看這柜子里哪個喜歡,我再送你一個。”
人既主動示好,他哪能不投桃報李。投不到葉芩手里,給他身邊的人也是一樣。
生意嘛,總是有來有往。
蘇傾眼睛里有點吃驚“這怎么好意思。”
楊老頭看她兩眼,眼睛里圓滑的光藏在墨鏡后面“蘇小姐眼光好,合我眼緣,若不嫌棄,可與不才結(jié)個忘年交。店子生意冷清,還請多多宣傳。”
蘇傾福了福“那是一定。”停了停,補充,“旻鎮(zhèn)人不富,要用手干活,珠寶玉石怕碰;若想拓展生意,低價的,戴在脖子上的,人都喜歡。”
說完她又安靜地垂下眼,好像什么也沒說過。
楊老頭樂了。本來他以為她只是個遞話的,卻沒想到雖然打扮得土氣,但不怯人,也不冒進,講話溫溫柔柔的,點到為止,挺有意思。
他點點展柜“既然小蘇你答應(yīng),那就別客氣”
蘇傾抬頭看他半晌,烏黑的眼睛里終于露出了屬于小輩的拘謹(jǐn)“可以挑一樓的嗎”
最后,他幫她把一只擺在一樓的老款銀鐲子也包起來。
楊老頭客客氣氣送走蘇傾,放下心神抽煙。
誰知蘇傾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把包裹小心地放在桌子邊上。
他擱下煙桿,心又提了起來。
小姑娘眼睛打量著他面前的玻璃柜,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氣,似乎鼓足勇氣“多謝先生款待,我?guī)湍敛凉褡影伞!?
蘇傾拎著鐲子走在路上,風(fēng)里夾著細細的雨絲,斜濕人面。
本來做好了花掉一半積蓄買鐲子的打算,沒想到這筆錢省下,還是沾了葉芩的光。
想到這兒,她微微笑起來。
“媽,我回來了。”
一推門,蘇傾發(fā)覺了不對。家里冷鍋冷灶,靜悄悄的,蘇太太正坐在床邊抹淚,聽到響動,冷眼看過來,啞著嗓子“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媽”
翠蘭和她嫂子往家告狀,她心里又急又氣,撂下活計就跑,后面的人都驚訝她一雙小腳,竟能走得這么快。
她一定要親眼看看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女兒,勾搭男人是什么樣。
結(jié)果緊趕慢趕到了湖邊,連嬉水的鳥都沒看到一只。翠蘭拉住上游最后一個洗好衣服要走的婦人,問她“你看見蘇傾了嗎就在湖邊。”
那婦人抱著盆往前走“沒注意。”
翠蘭攔著她不放“剛才跟你們聊天聊得高興的那個毛孩子,是不是葉家的”
“好像是。”
“他是不是和葉家的少爺一起來的,就坐在湖邊,和蘇傾在一塊拉拉扯扯。”
那婦人不耐煩了,停下來剜她一眼“葉家的少爺又怎么,你一個寡婦,操這么多心。”
翠蘭跳起來,讓她嫂子拉住了,小心翼翼地勸,“人家當(dāng)時好像看見我們了,說不定一看見我們就走了。”
翠蘭恨道“那是他們心虛。”
背后雞飛狗跳的時候,蘇太太正一言不發(fā),背對著他們看著湖。
她很久沒有走出那個小院子了,開始時是犯懶,讓蘇傾跑腿,再后來就是真的走不動了。
她成日里看到的是院子圍出的四角兒天空,蘇傾看到的卻是奔騰不息的瀑布,灌木叢生的峽谷,廣闊鏡面似的湖。她在這其中穿梭,讓山靈水秀的天地養(yǎng)育,像這旻鎮(zhèn)的野鴨和白鷺一樣自在地長大。
蘇太太發(fā)覺她自己只是那小屋里的將軍,出了這間屋,真正被困住的那個是誰,還說不準(zhǔn)。
于是她忍不住哭起來,感到一陣對于無法把控的年輕生命的妒忌,她想起自己在平京的青年歲月,跟丈夫一挽手爬過香山,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她昂首挺胸,一點兒也不怕的。
“你下午去哪兒了”
蘇傾剛開口“我”
“去湖邊了,與野男人幽會去了”蘇太太用手指戳著她的腦門,“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告訴你,傷風(fēng)敗俗的事傳千里,你倒是有這樣的臉皮”
“媽。”她驚異于蘇傾竟然倒退一步,躲開了她的手,責(zé)怪地看著她,“那是葉家的五少爺。”
“你承認(rèn)了”蘇太太冷笑一聲,指著她的鼻子,“你跟他干什么,你心里沒點數(shù)”
蘇傾用一雙柔軟手掌把她手指包住,拿下去“別人同你怎么說”
“”蘇太太死死瞪著她,說不出口,目光如刀地劃過她的臉和脖子,還青澀卻挺起的胸脯,好像在看哪只扣子讓人解開過。
蘇傾也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五少爺托我替他買東西,他兩條腿都斷了,只能坐著,我也只能彎腰同他說話,可能有人離得遠,沒看清。”
蘇太太心里松一口氣,頭頂都虛脫地發(fā)冷。她想一個殘廢,應(yīng)該也不至于亂調(diào)情。
她還是責(zé)問“什么東西需得你來買”
蘇傾把裝著價值不菲的手鐲的盒子給她看“在楊記首飾鋪挑的。”
蘇太太還有很多要問的,但她搶先看到盒子底下還有一個盒子,她把那只盒子抓過來“這又是什么”
蘇傾看了她一眼,停了一停,避而不答“媽,這一趟我是跟阿煜一起去的。”
蘇太太不放過她一絲一毫放表情變化,她覺得抓住了蘇傾心虛害怕的證據(jù)“蘇煜不上學(xué)嗎你還敢編排你弟弟”
蘇煜剛好推門進來。他逛了一天,饑腸轆轆,可桌上空蕩蕩的沒有飯,連一杯水也沒有,他將書包砸在椅子上,闖進屋里找人“媽”
誰知道蘇太太通紅的眼立刻掃過來,回得比他還大聲“阿煜,你也去首飾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