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死一樣的寂靜。
萬物失去生機, 連風聲都止息, 這冰冷世間,好像只有江凜獨活。
她已經(jīng)在雪下挨過了疼痛期,此時渾身麻木,意識在一寸寸消散, 無力感自四肢侵入骨血,她愈發(fā)覺得困倦。
江凜尚存一絲理智, 知道自己方才經(jīng)歷雪崩, 此時為冰雪所埋藏。
身上仿佛壓了塊巨石, 有些透不過氣。
她絲毫不慌亂, 只安靜回想著自己過去的二十余年, 有痛苦有掙扎, 有百般辛苦, 卻唯獨沒有歡愉。
實屬畢生遺憾。
江凜多少覺得可惜,她想嘆氣, 但好像沒什么力氣, 便干脆作罷。
她并不畏懼命運, 若就這么死去,她也毫不留戀, 拒絕再來。
這一生雖還很長, 但好像目前為止都過得很糟, 以后如何, 她大抵也是沒機會經(jīng)歷了。
江凜緩緩闔眼, 心底平靜無痕, 細聽耳邊雪屑散落的聲音。
突然,耳邊傳來孩童的哽咽聲“姐姐,姐姐”
江凜條件反射一蹙眉,好似這才想起身邊還有個小家伙
方才雪崩時,她看到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摔倒在地,旁人只顧著逃竄,哪有心思去救一個孩子。
而江凜本準備順著人群脫身,為醫(yī)者的良心實在疼痛難忍,她只得轉(zhuǎn)身跑去拉起他。誰知時機不巧,剛好被風雪迷了視野,待她清醒過來時,就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的光景。
“姐姐,你醒醒啊,嗚嗚嗚”
“姐姐你不能死掉啊,我好怕”
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當真稱得上吵鬧,江凜愣是一顆等死的心,都給他吵活了。
那雙小手費力地扯著江凜,然而她身上蓋了層積雪,哪里是一個娃娃能輕易拉動
江凜無可奈何,輕輕撥開他的手,勉強喚起些許求生欲,她開始盡量向外爬。
冰涼的雪撞上臉頰,她隱約覺得痛,卻慶幸雪還未凝固,她抿緊了嘴,一點點撥開稍有透光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江凜終于看到有光亮籠罩自己,她不適地瞇了瞇眼,竟覺有些好笑。
她實在想不到,自己也會有奮力求生的時候。
只是可惜了。
江凜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氣力的流失,她此時心有余而力不足,止步于朦朧的日光下。
只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可她的意識迅速模糊,就連身旁男孩的呼喚也聽不真切,那一刻死神相催,她命里的萬水千山都在作別。
江凜垂下眼簾,眼神有些渙散,身子一寸寸脫力,不知怎的竟想到了某個煩人精。
塵歸塵,土歸土,她孑然而活,難得遇見曙光,卻終究要彌散。
江凜輕聲嗤笑,睫毛顫了顫,抖落下星點冰涼,寸寸入骨。
就在此時,踏雪聲漸近著傳入耳畔,聲聲扎耳,在呼嘯的風中格外清晰,最終停在她跟前。
男孩的哭聲停止了,轉(zhuǎn)為抽泣,好像是安心一般。
江凜的反應有些遲鈍,她只望見視野里出現(xiàn)了雙馬丁靴,幾分眼熟。
后知后覺地將視線上移,待看清后,她倏地頓住,瞳孔微縮。
他站在她面前,背后映著耀眼的光,星芒流轉(zhuǎn),散在他弧度甚微的唇角。
那是春光入凜冬,雖突兀,但極致溫柔。
下一瞬,江凜便被人提著衣領(lǐng),從雪堆中拎了出來。
她難得怔神這么久,就連被某人借機摟住腰身都未察覺,心緒無比混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熟悉的嗓音自耳側(cè)響起,含著笑,卻有幾分怒氣“江凜,你還真是讓我驚喜。”
賀從澤。
不是幻覺,當真是他。
意識到自己成功存活,江凜并沒有生出多余感慨,她迅速恢復狀態(tài),伸手胡亂將自己臉上的冰碴抹掉,瞇眼打量身邊的賀從澤。
他發(fā)型有些亂,頰邊還掛著道劃痕,不知是方才被什么刮到。
賀公子人前向來風流從容,渾身上下都矜貴得很,江凜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評價道“形象挺接地氣。”
賀從澤這輩子就沒這么狼狽過,他見她還有勁嘲諷,不禁氣笑了“彼此彼此。”
方才賀從澤和林城站在山頭,突遇雪崩尚能冷靜,看到江凜無事,他心底無比慶幸,但隨后當她義無反顧地沖進雪霧深處,他一顆心徒然吊起,繃得近乎窒息。
他看到彌天冰晶鋪天蓋地的卷來,那纖細身影在滿目素白中何等渺小,隨即便被咆哮而下的冰墻淹沒,消失殆盡。
而賀從澤望著山下,素來鬼神不信的他,平生初次妄想抱佛腳。那一剎他聽不到身邊人的驚呼,他迅速甩開林城阻攔的手,待他反應過來,自己已滑下雪道。
這世上哪有藏得住的愛,他再沉著冷靜也慌了神,害怕與惶恐泛濫成災,他耳邊是呼嘯的凜風,頰邊是冷冽的冰雪,眼里卻尋不見唯一想要的身影。
所幸江凜還是被他找到,老天終是待他不薄,讓他能再次見到她。
“你們不要再抱抱了。”就在此時,腳邊傳來稚嫩童聲,稍有哽咽“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呀”
賀從澤這才想起還有個麻煩鬼,念及江凜就是為救這小家伙身陷險境,他便皺眉俯首,隨意打量了幾眼。
而后他怔住,難以置信地盯著這小正太,在心底感慨命運的神奇。
先前不看還沒發(fā)現(xiàn),這一近看,可不就是林城的孩子,林天航
“活下去再說。”江凜垂眼問林天航道“你叫什么”
賀從澤將震驚的目光轉(zhuǎn)移至她身上
原來她不認識他
男孩眨眨眼,極為正經(jīng)地答道“我叫林天航。”
他年紀雖小,氣質(zhì)倒是比同齡人成熟不少,方才遭遇天災時也只是掉淚而已,并未鬧騰,是個省心的主兒。
江凜聞言頷首,對這孩子的印象不錯。
賀從澤啞然,最終他輕嘆了聲,認定這是場巧合,沒再多說什么。
“我們現(xiàn)在在雪坡上,你們兩個沒滑下去實在是幸運。”他稍加打量環(huán)境,道“當務之急是先找塊平地落腳怎么樣江凜,還能動嗎”
“被埋了會兒而已。”江凜本就恢復快,伸手輕輕推開他,她雖還有些使不上勁,但比方才被埋時好了太多,“你怎么找過來的”
賀從澤要面子,自動將自己倉皇下山找人的片段進行刪減,言簡意賅道“雪崩時我在雪道上,穩(wěn)定下來后我聽到小孩的哭聲,過來就發(fā)現(xiàn)是你。”
江凜看著他,沉默了有幾秒,就在賀從澤以為自己說謊被識破的時候,她頷首嗯了聲,似乎是信了。
江凜拍拍身上的冰晶,開口欲言,腳下立足之處卻倏地震顫,幾乎站不住腳。
她擰眉,第一反應扯住了身邊的林天航,隨后雪塊塌陷,三人同時自坡上滑落。
賀從澤在此之前便已做出反應,他迅速將旁邊石塊作為新的落腳點,隨后他攥緊江凜的手腕,單手發(fā)力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千鈞一發(fā),力挽狂瀾。
塵埃落定,三人成一線貼著斜坡。
林天航這天受的驚嚇實在太多,已經(jīng)反應不過來了,他終究是個孩子,此時只得咬緊了唇,拼命將眼淚收回。
雪簌簌而落,散在江凜的臉頰,融化成水,在這極寒環(huán)境下似要結(jié)霜。
江凜恍惚了一瞬,能感受到牽著自己的那只手沉穩(wěn)而有力,彼此脈搏的躍動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她竟有種莫名情愫涌現(xiàn)。
賀從澤這個姿勢有些費勁,先前他尋找江凜時便已費了不少力氣,更別提現(xiàn)在手底下還拉著兩個人。
額前浮起冷汗,他剛要將人拉上來,卻聽下方江凜淡聲“林天航,抱住我。”
林天航不明就里,緊緊環(huán)住她腰身,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賀從澤眉輕蹙,不明白江凜要做什么,然而緊接著手下一空,他瞳孔猛地一縮,當即要去抓,卻被江凜出言制止“別動”
見人還在,賀從澤狂跳不已的心臟趨于平靜,他暗罵自己都給嚇怕了,旋即垂下眼簾看向她
只見江凜雙手深扣進雪中,穩(wěn)步向上攀,她每每抬手,賀從澤便能瞧見皚皚白雪上的鮮紅血跡,觸目驚心。
然而她不聲不響,最終將身子穩(wěn)定在巖石邊,虛虛扶住他的肩膀,舒了口氣。
也不知是累得還是疼得。
賀從澤看著她的手,心底平白添了幾分火氣,不禁攏眉“江凜,你還把不把自己當女人”
她未免太不自我珍重,總喜歡各種挑戰(zhàn)身體的極限,他當真是怕了。
而江凜不以為意,她不急不慢地將林天航拉上來,淡聲回道“我一直把自己當男人用。”
賀從澤無奈嘆息,尋思著也不好轉(zhuǎn)變她這犟脾氣,便徑直翻了個身,將她扯過來扶穩(wěn)在巖石上,自己則貼在雪中。
江凜還帶著林天航,不好推拒,便就這么同賀從澤交換位置,她略有疑惑地看向他,似乎是在問原因。
賀從澤懶懶一掀眼皮,隨口解釋“如果是兩個大人一個孩子,那這塊巖石撐不了多久。”
江凜搖首,顯然并不覺得有什么,“我們可以輪流休”
“得了吧。”他打斷她,輕嗤“你舍得折騰自己,我不舍得。”
話音落下,江凜頓了頓,沒說話。
她的倔勁兒難得在這時有所收斂,賀從澤著實心生感動,但此般情形實在困窘,他不得不去尋找新的平地以便休息。
“姐姐你的手還在流血,很疼吧。”林天航用小手裹著江凜的,臉上滿是疼惜,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我給你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正在觀察四周的賀公子聞聲頓住,眼神發(fā)涼的掃了眼林天航,活這么大初次覺得還不如一個小孩。
“疼也要堅持。”江凜對待孩童時總意外的有耐心,她道“男子漢大丈夫,不到生死關(guān)頭不能落淚,明白嗎”
林天航使勁點頭,當即胡亂抹掉自己眼角淚水,認真回應她“明白了,我不哭。”
江凜頷首,“你先休息吧,恢復恢復體力,待會可能會很累。”
哄好林天航,她才轉(zhuǎn)向賀從澤,將音量放輕了些“我去找平地,你”
“你好好休息。”賀從澤不容置疑道,將她按在原處,“別的事情我來,你少逞能。”
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被打斷,但江凜意外的沒有發(fā)作,她默了默,也十分清楚自己的情況,如果再繼續(xù)折騰,身子怕是會更加糟糕。
江凜無所畏懼,卻不至魯莽,她知道何時何地該進該退。
她闔眼休憩,卻是淡淡道了聲“賀從澤,謝謝你。”
他不甚在意,“巧合而已,謝什么。”
“我看到了。”
“嗯”
“你和林城在酒館里聊天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雪道。”
話音剛落,賀從澤微頓,眸色深了幾分,緘默不言。
側(cè)目看向江凜,她已在旁安穩(wěn)休整,呼吸平穩(wěn),毫無異色。
賀從澤暗自苦笑,嘆了口氣完了,最后這點兒欲擒故縱的把戲也被識破,以后還真是抬不起頭來了。
賀從澤的名聲雖風流在外,但愛慕之情于他卻未曾有過,如今挨到了像是把柄,他不知如何去安放這柔軟心思,只想暫且隱藏。
可方才天災降臨,他一往無前地沖下雪道尋她,待回過神來才恍然醒悟
他對她的感情,竟如此之深。
賀從澤收好思緒,決定將重點放在當務之急上,他隨意打量了一下四周,想看看有沒有安全點的緩坡,然而目標物沒找到,倒是在腳下方不遠處看到了個背包。
那背包里面似乎有不少東西,鼓鼓囊囊的,拉鏈被撞開,半個冰斧袒露出來,他眸底微亮。
賀從澤見江凜這會在閉目養(yǎng)神,林天航也迷迷糊糊的,他便迅速側(cè)開身子,單手把住石塊,沿坡滑了下去。
事實上,他動作輕快迅猛,并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但不知怎的,江凜像是有意識般瞬間驚醒,她毫無目的地伸手一抓,指尖卻只觸碰到了冰冷的雪。
腦中有什么崩斷,“鐺”一聲響,盡數(shù)空白。
江凜狠狠頓住,側(cè)首望見身旁空蕩無人,她心里也跟著空蕩起來,被凜風刮滿。
她自小便是形單影只,因此她早就習慣獨自承受,拒絕依賴。
此時漫天雪白,刺骨冰冷,這般絕望無助之下,賀從澤于她更像是抹曙光,她潛意識想去緊握。先前感到的平靜,此時才驚覺原來是安心。
可現(xiàn)在他突然沒了蹤影,江凜心底不由滋生幾分慌亂和孤獨,這兩種陌生的情感交合混雜,她竟開始茫然。
仿佛是聽到了她趨于混亂的心跳,下方登時傳來那熟悉的嗓音,似笑非笑“沒看到我,傷心了”
聲音雖近,卻明顯有距離感。
江凜當即向下看,便望見賀從澤在幾步遠的地方隨性揮揮手,他示意他肩頭的背包,道“我發(fā)現(xiàn)了個好東西。”
隨后,他從包中抽出那冰斧,確認沒有任何破損后,他便鑿入雪地中,小心謹慎地向上攀去,不一會兒就回到了原位。
身體素質(zhì)過硬。
江凜這么想著,對賀從澤稍有改觀。
原本一直以為他是個心眼多到數(shù)不清的矜貴二世祖,但現(xiàn)在看來,好像是她太低看他。
但是
“你太冒險了。”江凜擰眉,“從這摔下去,生還幾率基本為零。”
“在人間的最后一眼能留給你,死也不算什么。”
說著,賀從澤勾了勾唇,雖沒個正經(jīng),卻明顯有些疲憊“而且你不用擔心,我在部隊待過兩年,這種苦不算什么。”
江凜無話可說,只得無聲嘆息,去翻看背包。背包里有巧克力和礦泉水,三人簡單解決了溫飽問題,林天航大概是真的累了,陷入了淺眠。
而江凜在石塊上站著,她本想同賀從澤換位,但他各種推拒,最終她無可奈何,原地闔眼休息。
凜冽的風吹刮過臉頰,刀割般,但肢體已接近麻木,只能覺出稍許痛麻。
江凜始終不敢放空意識,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萬物寂靜許久,朦朧間她聽到有雪塊跌落的聲響,登時便睜開了眼
動靜不小,林天航也被驚醒,睜開了睡眼,滿面茫然。
賀從澤終歸也是人,這會忍不住小憩了一下,沒能立刻做出反應。眼看著那雪塊就要砸到他,江凜眼疾手快將人扯開,隨即手邊炸開無數(shù)銀白飛屑,沖擊力驚人。
若是落在人身上呢
江凜不敢多想,本就不穩(wěn)的情緒終于有了波動,她攥緊賀從澤的衣袖,低罵“hoy shit”
這粗口聲音雖不大,其余二人卻是聽得清晰,察覺到林天航疑惑的目光,賀從澤從容對他道“這是臟話,小孩子不可以學。”
林天航對“臟話”這個詞語的定義尚且不明,他眨眨眼,好奇問“那姐姐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呀”
賀從澤想了想,將字面意思解釋給他聽“神圣的狗糞。”
江凜“”
感情別人都是人造革,就他是真的皮。
賀公子好像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前一秒差點兒丟了命,而江凜實在忍不住了,這樣下去賀從澤遲早得被沖走,她推了推他,語氣強硬“賀從澤,你跟我換位。”
賀從澤理都不理,抱臂裝聾,閉目養(yǎng)神。
江凜對他這行徑早有預料,于是剛才那句話也根本就是意思意思,她探過身子,雷厲風行地就要去拉他。
賀從澤嘖了聲,驀地伸手攥住她手腕,聲音沉而穩(wěn)“江凜,你不知道你對我的重要性,就別擅自阻止。”
“我要保證你的安全。哪怕你罵我怨我,但凡我要做,就絕不會退讓服軟,更不會因為你生氣,我就哄你。”
興許是因為他從未如此正經(jīng)過,這話拆成單字落在江凜耳畔,她心底竟略有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