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蛇嘶鳴, 暴雨的鉛云之下, 無數(shù)蛇魔開始滋生。它們與自己的蛇神同屬此間異類,通常情況下, 斷無可能來到人間,只能從祭壇上向外張望。
但是土御門伊月在搭建河道之時, 早已將祭壇的咒文融入其中。他已經(jīng)預見了另一個晴明可能會有的險惡心思,并打算讓試圖拉世界進入地獄的對方,切實體會一把窮途末路。
巨蛇風馳電掣沖向?qū)Π叮^頂是雷云, 身下是大水, 勁烈的風和不知因什么爆開而出現(xiàn)的點點火光, 一同拂在他堅硬的鱗甲上, 蛇神此刻有一個新奇的想法
撲面不是風火,而是花。
他夢了幾十年的花。
花期短促,與巫女的壽命等同。在有人祭拜他之前,他如在冬中蟄伏;而在得到了作為祭品的巫女時, 他終于有機會憑依在這些脆弱的女性的身體上, 坐在祭臺邊沿, 靜靜地看一場花。
人人都說蛇神心思莫測,他只是不想說話而已。
花多美, 開時瓣羽絨絨,對光而透明,逆光而深沉。源氏獻祭的季節(jié)里,繁花漫山遍野開遍, 獨獨離祭臺很遠。曾有一代源氏的家主告訴他,因為蛇神力量的侵蝕,花會有意不往這個方向來。
那個源氏家主還說,巫女猶如明麗之花,擁有世間最美好的姿容。
所以,將巫女獻給您,愿您庇佑源氏千秋萬代。
憑依在巫女身上的蛇神并不信家主的話,蛇魔為他捧了鏡子來,蛇神看著鏡中據(jù)說如花一般的巫女的面容。看來看去,只看到一張七孔流血的女人的臉,殘留的意識在瞳眸中作出歇斯底里的絕望神色。
花嗤。
他把源氏家主趕出了祭壇。
余下的時光里,他就靜靜的望著離他很遠很遠的花,感受著棲身的身體不堪重負而逐漸崩解。那時源氏還是個聲名不顯的小家族,掌控力不強,所以他有時也會看到除了源氏之外的人,也許是個窮苦的樵夫,也許是出行的貴族。
樵夫臉上總有著苦難的神色,與巫女一樣,他便很不喜歡。他喜歡那些貴族,穿著風雅寬大的衣服,像一群鳥飛來飛去,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待在叫做“車”的籠子里。
源氏使用著他的力量,漸漸獲得了話語權,蛇神從一年比一年豐厚的祭品中感受到這些。他無視源氏陰陽師對他叩拜而發(fā)出的感激之詞,兀自起身,巫女的身體晃了晃倒在地上,他的意識變作一條巨蛇脫出,漠然看著巫女的身體變成蛇的樣子。
啊,又變成蛇了。
他已經(jīng)有許多許多的蛇,多到他煩躁,巫女變成的蛇與其他蛇沒什么區(qū)別,同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殷勤討好,看不出花的樣子。
他給蛇打了一個結,一個又一個結打下來,下一年的祭祀也就到了。
源氏送來了一只鎮(zhèn)墓獸。
他聽到那些陰陽師的議論,從什么什么古墓中取出來,施加了怎樣強大的術法,對鎮(zhèn)壓外溢的邪氣有什么奇效。他想他是應該生氣的,但他氣不起來,反倒笑了。
真好笑,他也是,源氏也是。
鎮(zhèn)墓獸的存在消磨了他許多時間,這只獸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話癆,因為終年站在狹間外,四季風光都能一一收入眼中。鎮(zhèn)墓獸看得多了,便會給狹間里的他絮叨,有結界,信號不大好,他也就時聽時不聽。
有時是什么人反抗源氏死了,又說山間飛起什么樣新品種的蛾,妖怪的小聚會真有意思,下輩子一定要當一只貓。
最后一條明顯是夾帶私貨。
想當貓的鎮(zhèn)墓獸曾被人騙過,那個陰陽師只想知道源氏發(fā)達的原因,騙了鎮(zhèn)墓獸,偷偷溜進狹間里,頃刻間被撕成碎片。
他為這事幾乎把肚皮笑破,從此之后就殷切盼望能再多幾個傻子供他取樂。
花是什么早就忘了。
傻子沒有再來,來的是殉道者,那名陰陽師身披白衣,前來密訪源氏的祭壇,憂心忡忡蹙起眉。
蛇神知道陰陽師為什么發(fā)愁,源氏舍不得他的力量,長久保持狹間與此世的聯(lián)系,陰氣倒流,陽氣衰弱。連他自己,都能時時感到狹間中蠢動的氣流,這可不是他做的惡事,關押他的牢獄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甚至開始期待,當狹間顛覆了世間,他是不是就能從這里出去
出去
他對這件事終究是上了心,不吝嗇給予源氏越來越強大的力量。源氏此時花團錦簇,烈火油烹,再無一個陰陽師世家能夠抗衡其聲勢。狹間裂縫開始在各地出現(xiàn),小小的,一出現(xiàn)就會被人為封死。
沒關系,他很有耐心,下一次再給多一些力量就好。
于他,是安寧而充滿希望的等待,可鎮(zhèn)墓獸說,外面世界已經(jīng)徹底翻了天,死去的靈魂擠滿三途川,那股死氣從平安京一直飄到這邊來,可見死了多少人。
鎮(zhèn)墓獸覺得可憐,他卻不,他反問鎮(zhèn)墓獸,祭壇對面那棵樹,每年不是也會落下很多葉和花嗎
在神眼中,人類的死亡,與樹的落花落葉,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說到底,誰比誰高貴呢
懷著狂喜,他期待此世的滅亡,期待重返世界之日,像一個加速奔跑的人,大口喘息,眼神晶亮。他的耳邊此時全是鼓噪和響聲,什么都聽不見了,喧嚷的沸騰的聲音充滿此世的末路。
吵吵鬧鬧,吵吵鬧鬧,吵吵鬧鬧咦
聲音停了。
那是又一年祭祀之后,世界格外安靜,各地也無裂縫出現(xiàn)。他從巫女腦海中搜羅到原因,原來是一名陰陽師,以自身為代價,布下大陣,從此數(shù)十年,平安京將安穩(wěn)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