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錯告訴雪懷,這個山洞名叫沉心洞,是整個魔界都罕有的封印地。別人說這里是埋葬刑天的地方,自生克殺陰戾之氣,所有的法術(shù)在這里都會受到強烈的壓制,用作沉靜氣息、修為突破的地方最合適。
但也因為這個原因,從古至今在這里走火入魔的人不計其數(shù),魍魎橫行,越發(fā)陰森。云錯這次也的確是走岔了氣息,要是沒有雪懷闖進來,恐怕會在這里斷氣。
雪懷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功法走岔。他沒告訴云錯的是,他自己也差點神識走岔,因為云錯的幻景中心好巧不巧都和上輩子的事情有關(guān),險些把他也帶歪了。
他想一想,也很快明白了白鳳雪原是云錯在魔界的故里,當(dāng)年魔界起事聲討云錯的身份,故而才派他出去平息事端,云錯對這個地方有著某種執(zhí)念。而尋仙閣,則是云錯來了仙洲之后去過最多次的地方。
仙魔的兩重身份從來都是云錯無法避開的業(yè)障,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云錯的心魔了。
他從進來前看見的抽花煙的女子像,也證實了這一點。
那個魔界女子深愛著當(dāng)今帝尊,為了愛情放棄了魔族公主的身份,以一人之力把云錯帶到仙洲撫養(yǎng)大,希望著他有朝一日能被父親承認(rèn)。
然而,仙魔本就殊途,云錯有著仙和魔的根骨,魔的眼睛,很難在這片土地上找到自由與安樂。她嚴(yán)厲地教養(yǎng)他,又因為他陰戾沉悶的性子覺得失望,動輒打罵,最后自己染上了吸食魔藥的毛病,在一個雪夜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那個時候云錯已經(jīng)十歲,他仍然無法完全融入仙界,卻又再也回不了魔界,只能在兩個世界的邊緣游走,仿佛一個被人遺忘的鬼魂。
十一歲,帝尊想起來有他們這個兒子,開始拜托各路仙家照拂他,并且有意鍛煉他。云錯從此得了個“少仙主”的尊號,但他仍未能融入這個繁雜的仙界,反而一天比一天孤高沉默。
他從不要父親那邊人送來的錢,他母親給他留下的一切足以讓他衣食無憂,宅邸的深門日復(fù)一日地關(guān)著,仿佛就要如此衰朽下去。
十三歲,帝尊出巡九仙洲,九十九只鳳凰驅(qū)動的金鑾圣駕就如同太陽那樣奪目,翱翔在九天之上。云錯淡漠地站在遠(yuǎn)處,袖手旁觀,那一剎那,他心底生出了一種悄無聲息的、燃燒般的渴望。
他也要到那個位置上。
他不要那個人送給他,他要自己把它拿回來。
那或許是比仇恨更深重的一種渴求。雪懷跟在他身邊這么多年,唯一的感覺就是云錯此人,仿佛欲壑難填一般,窮兵黷武也要跨越十七洲仙魔妖鬼,將所有東西握在手上,但當(dāng)他真正將其掌握在手中之后,他又會仿佛玩厭了玩具的孩子一樣,提不起興致。
一個不美麗的世界,雪懷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何那樣執(zhí)意地要掌控它。
對云錯而言,這是一片昏沉的、難以看清的天地。
就像魔界之于雪懷,他看不清,故而無處下腳。
天已經(jīng)很暗了。
那種血色的霧氣依然在彌漫,隨著黑夜的深入越發(fā)濃重。
雪懷現(xiàn)在別說是踏出山洞,他只要離開云錯制造出的這個幻境中心,立刻就如同進入了完全的黑暗中一樣,連方向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他裹著云錯的外袍云錯在他的毆打之下主動上交的,問道“我們天明后再下去嗎”
云錯說“趁早下去的好,你上回被陰靈魘住了,氣脈虛浮,在這里呆得越久,你越危險。”
雪懷難得有點遲疑“可我看不清魔界的路。”
云錯溫聲道“我背你下去,雪懷。”
雪懷“”
雖然理智告訴他這的確是不二選擇,但他怎么像怎么覺得怪異。
他覺得自己大概也有病,眼前這個人強行抱過他兩次,嚇過他兩三次,還有這次差點把他衣服扒了,他卻還要相信這個人的話。
云錯卻沒有多說,他過來在他面前蹲下,催促道“走吧,你身體撐不住的。”
雪懷只得爬上他的背。
云錯的背很堅實,聽說魔族人生長比仙界要快,或許是這個原因,他的體格不像是少年人,反而近似于成年人,挺括、硬朗,帶著鋒利的英氣與俊美。
他背著雪懷,雪懷肩頭趴著小灰貓,兩人一貓就這樣在雪懷認(rèn)為的一片黑暗中慢慢地走下去。
他銀白色的頭發(fā)在這方面黑暗的天地中是如此亮眼,像是泛著微光一樣。
雪懷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問道“你的頭發(fā),為什么是白色的”
云錯腳步不停,怕他滑下來,于是緊了緊托著他雙腿的手臂“我是半魔,雪懷。白發(fā)紅眸是魔界人的特點。是不是不好看”
雪懷道“也還好,我問的不是這個。你只有半魔的體質(zhì)罷,按道理來說以前應(yīng)該是黑色的頭發(fā),怎么會這么快就引發(fā)了魔族血統(tǒng)反噬呢”
一個猜測在腦海中成形,雪懷輕聲問“你入過魔嗎”
這個問題他很早就想問了。
他如今是銀丹修為,在這封禁之地半點法力都使不出來,充其量只能匯聚靈根,勉強把山洞砸出個窟窿來,而云錯卻能在里面施展幻景,進行精神力消耗極大的觀心修行。
這需要金丹,甚至金丹以上的修為,深不可測。
這輩子的云錯才十七不到,除了入過魔,沒有理由來解釋這件事。
云錯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而后道“是的。”
又很快補充一句“只修到魔道一重,然后沒有繼續(xù)了。當(dāng)時是意外入了魔,也沒辦法掰正了。你你不用怕。”
雪懷好奇,順便問了一嘴“意外入魔還能意外的”
“嗯,當(dāng)時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走了。”云錯淡淡地道,“現(xiàn)在不提也罷。”
雪懷便安靜下來。
兩個人繼續(xù)往下走。雪懷看不清東西,方位感也迷失了,只隱約覺得他們總是在向下,也不知道走完了那危險的天梯沒有。
失重感太強,黑暗和冰冷的氣息總像是不斷提醒著他重復(fù)死去當(dāng)天的事情,雪懷一聲不吭地埋在云錯背上,身體僵硬。
“雪懷”
云錯也察覺到不對勁。他停下來,輕輕碰了碰雪懷的指尖,發(fā)覺他已經(jīng)滿手冷汗。
雪懷勉強道“我沒事,不用管我,我有點不太習(xí)慣這種又冷又黑的環(huán)境。”
云錯沒說什么,又背著他走了一段路,后來仿佛是到了平坦些的地方,他將雪懷放了下來。
雪懷問“到了嗎”
云錯說“還沒有。”說完,他上前攬住雪懷的脊背,順勢就將他一把打橫抱了起來,嚴(yán)嚴(yán)實實地壓在懷里,低聲道,“別動,背著你,你背后空門大開,剛剛有幾個陰靈跟了你一路了。你是多久沒休息好,將根骨傷成這樣”
雪懷起初想掙扎,聽了云錯的話后又愣了愣,努力睜大眼睛,想在一片黑暗中看出些什么東西來,可惜未曾如愿。
上次他沉溺在彼岸花的環(huán)境中,被魘住了,這回來找云錯時,用靈視也能瞥見有許多在黑暗中蹲伏的影子,似乎想要奪舍他的身體。
他想了想,知道是為什么了。
大概是他重生不久,魂魄剛剛歸體,根元當(dāng)然不穩(wěn)固,所以會被這些東西盯上。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往后得找大夫開些鎮(zhèn)魂的藥。
他低聲道“我會注意休息的。”
云錯道“我那里有一點藥,以前我入魔后鎮(zhèn)魂吃剩下的,還能用,出去后我給你吧。”
雪懷道“嗯。”
云錯說“雪懷,你聰明,藥方你記著,麒麟甲五片,如意草二錢,空青二錢,地魂花一錢,彼岸花、白練果、鎮(zhèn)魂瓜各一枚,熬煮兩個時辰,待湯汁熬干,內(nèi)服外敷,知道嗎”
雪懷輕聲問“真的是你入魔后吃剩下的,不是特意買給我的”
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他臂彎里,攀附著他的肩膀,平日里清冷叛逆的樣子都收斂了,乖巧和順得不像話。
這樣的他很溫和,是別人從未窺見的一面,不知他是從什么時候習(xí)得的。
能讓人心跳漏掉一拍,就跟他笑起來一樣,燈火明滅,晃蕩出一溜兒叫人慌亂的光影,恰如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