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在旁邊躺著,把自己的被子搶去了一半,她去摸他的鼻子眉毛耳朵,竟依然覺得無一不好。
她當(dāng)年對他說,你有什么可傲的,我不過是喜歡你這張臉。
她把幔帳拉開,披了衣服趿著拖鞋下去開窗,毫無防備地,槐花香混著雨后的土腥味一股腦兒竄進(jìn)她的鼻子,她打了個噴嚏。國槐八月還在開,昨天風(fēng)一吹槐花瓣兒散落了一地,院里有下水系統(tǒng),只有槐樹的樹干那一小圈積了點兒水。
院里一派雨后天晴的氣象。
高一那年的夏天總是下雨,她每天都把折疊傘插在書包的側(cè)兜里,以備不時之需。她是個念舊的人,十年前的傘沒壞就一直用,遇著一個大雨天,風(fēng)刮得十分囂張,傘骨被吹折了,整個傘支楞起來,短短幾十秒,大雨潑了她一身,她在絕望了幾秒之后決定破罐子破摔,把書包塞在懷里跑回家,就在這時候,一把黑色長柄直桿傘塞到了她手里,她還沒來得及說謝謝,遞給她傘的那人就把衣服披在頭上跑了。
其實那把傘下可以有兩個人的,而且她已經(jīng)淋濕了。她想了很久也沒想通他為什么把傘給她,大概因為他是個好人吧。在此之前,她倆的關(guān)系僅限于碰到打個招呼,她單方面同他打招呼,他沖她點一點頭,帶著點兒不耐煩。她意識到他不耐煩,依然同他打招呼。她忘了自己是不是對他笑了,應(yīng)該吧,她打招呼時總是對人笑的。那時距離鐘教授向校辦舉報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
那場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不過再長也終會結(jié)束的,像以前和以后的每場雨那樣。
后來她和他又一同經(jīng)歷了幾場雨,他當(dāng)時對什么大提琴完全不感興趣,喜歡把雨聲風(fēng)聲雷聲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灌進(jìn)cd里。他對她說,自然的聲音越大越顯得寂靜,不像人,聲音再小,也顯得喧騰。她當(dāng)然也在這人類里,而且她之前同他說了那么多無關(guān)緊要的話,于是之后便沉默了許多。
這樣兩個南轅北轍的人當(dāng)然長久不了。
鐘汀那時候還很年輕,偏偏看不起年輕人的感情,她以為自己那點兒喜歡那點兒愛,不過是外面雨后的積水,過不了多少時間就消弭不見了,不過一場雨而已,人這一生會遇到多少場雨啊,當(dāng)時風(fēng)吹雷鳴驚心動魄,過后了無痕跡。后來她在報上看到一則新聞,某場大雨過后,一工地積水成塘,引來了大片白鷺棲息。不是每一場雨都能那么過去的。
臨走之前,路老爺子指揮著他的逆子把成筐的水果塞進(jìn)后備箱,說是要給親家嘗嘗鮮。
一路上,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一大提琴協(xié)奏曲。
“能放點兒別的么”
“我車上只有這一張cd。”
“你現(xiàn)在想要什么”
她的眼淚在他那兒還是值點兒錢的,可以換來夏天的糖炒栗子和冬天的香草味冰淇淋。
“我想要一枚鉆戒,得有幾十上百克拉吧,比用來鎮(zhèn)紙的玻璃水晶球還要大,戴在手上,能把手指頭給墜骨折了。去醫(yī)院,醫(yī)生問你怎么弄得,我說是我爺們兒給我買的鉆戒壓的,老說不要,非得給我買,買了還非讓我戴,這不出事了么。我一邊感嘆,最好身后還有一堆排隊的病人圍觀,真是甜蜜的煩惱。”她說這話的時候本是仰著頭的,突然間扭頭朝向了窗外,車窗半開著,外面的沙礫進(jìn)了眼睛,她用手去揉,“我要吃糖葫蘆,冰糖山楂的,不過得繞遠(yuǎn)兒。”
他開車帶她去買糖葫蘆,去那爿老店,她坐在車?yán)铮ヅ抨牐没貋硪话眩门Fぜ埵⒅介模训模剿幍模┧j的
她不知道要吃哪一串,因為哪一串都很甜。
鐘汀老覺得他是有點兒喜歡她的,雖然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她,可總是有一點兒的。那一點兒讓她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讓她認(rèn)為只要堅持就有可能走向光明。總有一天,總有一天雖然她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那點兒星火讓她不能放手,她打小就這毛病,考試?yán)锬切o論如何都不會做的題目做錯了她從不可惜,只有那種可能做對卻放棄了的讓她耿耿于懷,翻過來倒過去地責(zé)備自己。
在這道題證明無解之前她是不可能放手的。要么得手,要么徹底死心,否則那些無處不在的火苗兒早有一天得把她給煎熬死。
這之后,她再沒跟他提過孩子的事情。
鐘汀把希臘文的“去愛比被愛更重要”寫在團花箋上,然后把箋紙壓在玻璃下面,每天提點自己。
她導(dǎo)師曾批評她,你這個人,只要定了論點,眼里便只能看見支持這論點的論據(jù),缺乏做學(xué)問的客觀性。
她努力去改,不過看資料時印象最深刻的永遠(yuǎn)是她心里想要的那部分。她曾為了比較中希同期的婚戀觀,去翻普魯塔克的道德論集關(guān)于愛情和婚姻的部分。
“去愛比被愛更重要”是里面最微末的邊角料,她卻記得十分之清楚,本來看的是英文版,結(jié)果忍不住拿去和原版對照,還把那句摘了下來。
愛一個人就應(yīng)該有愛一個人的樣子,愛一個人又對他壞,哪有這樣的愛對人好也要有對人好的樣子,要小心翼翼投其所好,總不能人家要桃子給人家梨子。
他既然不喜歡她笑,她就不在他面前笑了,其實她也沒那么想要笑。
他喜歡鰣魚,雖然養(yǎng)殖鰣魚也要幾百塊一斤,她買的時候倒沒怎么心疼,只是想到了鐘教授說的女生外向,她爸媽也不討厭吃鰣魚,便買了兩條,做了兩份。
她逐漸養(yǎng)成了記賬的習(xí)慣,她以前雖然沒什么錢,卻也沒感覺怎么缺錢,但個人和家庭是兩回事,還是要有理財意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