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趙云眉頭微動,松開了握著樊見微手腕的手。
他知道趙范并非真心實意投降。
趙范投降, 不過是因為他來得太快, 江東的孫權(quán)尚未來得及部署, 趙范孤掌難鳴,只能假意投降, 以后再另圖其他。
他早就知道這些事情, 唯一沒有想到的是, 這些事情是從樊見微口中說出來。
月亮在窗戶上灑下一片銀光, 窗外有人影經(jīng)過,留下淡淡的身影。
趙云看了一眼窗外。
似乎是為了提防窗外監(jiān)視著的人, 樊見微說話時的聲音極輕, 只有他能聽得到, 且屋里燭火昏黃, 外面的人瞧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情況,只能依稀看到重重紗幔掩飾著二人的身影。
男人在榻上半躺著, 女人坐在塌邊, 二人離得極盡, 明明暗暗的燭火勾輪出纏綿親密的剪影。
趙云收回目光,看了看面前的樊見微, 輕嘆一聲,道“夫人為何幫我?”
說到這, 趙云聲音微頓, 斟酌著用詞, 道“夫人是太守的寡嫂, 理應(yīng)幫著太守才是。”
生逢亂世,人命賤如草芥,漂亮又無家族庇佑的女子,更是如浮萍一般,只能隨波逐流。
在這個時代,并不是每個女子都能像丁璇一樣,收張繡,降呂布,破袁紹,在亂世中立下不世功勛。
這個時代的女子,更多的是相夫教子,守著自己的一方庭院過日子。如果夫君死了,女子或改嫁,或回娘家,再者便是留在夫家,聽從夫家人的安排。
樊見微便是后者。
在明面上,趙范對樊見微極好,吃穿用度,與趙云之前在鄴城見過的袁紹的妻子也不差分毫。
可背地里,趙范又險些掐死樊見微。
這種反差讓趙云有些不解。
樊見微雖然有禍水克夫的名聲,但從她的行徑來看,她并無半點對趙增不住,甚至在流寇猖獗的情況下,還時常出城給死去的趙增添香。
這個時代女子再嫁是常態(tài),樊見微不僅沒有改嫁,反而對亡夫多有眷戀,趙范沒有理由對樊見微不滿的,更不應(yīng)該出手傷她。
燭火昏黃,搖曳不止。
燭光下的女子肩膀單薄,素白色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像極了風(fēng)霜中飄搖無依的白花,讓人的心也跟著她的身影顫了幾顫。
趙云眸光輕閃,腦海突然冒出另一個念頭——美色惑人。
毫無疑問,樊見微是一個極其漂亮的女子,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無端心軟三分,趙范與她同處一個屋檐下,天長日久,縱然有叔嫂大倫橫在中間,也不免對她起了心思。
而樊見微心系亡夫,對于趙范的示好充耳不聞,趙范惱羞成怒,一怒之下險些將樊見微掐死。
然而樊見微那張臉實在生得好看,趙范最終沒能下得了狠手,又見他大軍壓境,索性將求而不得的樊見微扔給他。
樊見微記恨趙范掐她的事情,便將趙范的打算對他和盤托出。
想到這,趙云忍俊不禁,揉了揉眉心。
天下女子何其多,趙范何苦在自己嫂嫂身上下功夫?
樊見微聲音輕輕柔柔的,打破了趙云所有的推論“將軍的這聲長嫂,妾擔(dān)當(dāng)不起。”
樊見微平靜道“妾對于趙范來說,不過是奇貨可居的貨物而已。將軍心懷天下,救濟(jì)萬民,斷不能被趙范所害。而將軍所輔佐的丁夫人,更是女中豪杰,世間少見,妾心神向往,卻困居桂陽,不能得見拜訪。”
“但,縱不能與丁夫人相交,妾也不能幫著趙范去害夫人。”
聽到這,趙云眼底閃過一抹驚訝。
在他的認(rèn)知里,樊見微是與貂蟬齊名的美女,不同的是,貂蟬以身飼虎,替天下除去了惡賊董卓。可縱然她為漢室立下奇功,卻也因挑撥呂布和董卓,而背負(fù)了一身罵名。
縱然如此,她也不曾后悔,她的格局之大,非常人所有。
而樊見微,更像是一個漂亮的普通女子。
樊見微的三族被董卓殺害后,一路漂泊流離,最后嫁給桂陽太后趙增為妻,平平淡淡,隨波逐流。
除卻名滿天下的美人之名,樊見微與慷慨就義拯救天下于水火的貂蟬并沒有半點相似,貂蟬是超越了這個時代的不平凡,樊見微是這個時代掙扎求生的普通人。
無論哪一種,都讓人無可指責(zé)。
然而就是這個一個除了相貌沒有任何能與貂蟬相提并論,甚至有些懦弱平庸的普通人,在國家大義天下一統(tǒng)的大是大非上,她這次終于不在任由天命擺布,而是與貂蟬一樣,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樊見微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趙云突然想起,樊見微并非天生便以紅顏禍水著稱,她出身世家大儒,因父親得罪了董卓,才落了個被滅三族的下場。
她自幼受到的是儒家教育,是為萬民請命,是為天下開太平。
一時落魄無為,不代表她一生都是如此。
趙云眉頭舒展開來,聲音有幾分歉意“云誤解夫人了。”
樊見微輕輕搖頭,道“將軍,您快走吧。”
“妾告知您這些,不是為世人以訛傳訛的事跡辯解,而是不想您中趙范的圈套。”
樊見微垂眸,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讓趙云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但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趙云看了一會兒樊見微,道“云若一走了之,趙范會如何待夫人?”
屋里的熏香彌漫開來,如煙似霧,驅(qū)散著趙云身上的酒氣。
熏香縈繞在身邊,四肢都變得懶怠愜意起來。
樊見微道“將軍忘了,妾是奇貨,趙范不會傷害妾的。”
“是嗎?”
趙云慢慢道“云不信。”
趙云掀開被褥,起身走下榻,環(huán)視著樊見微的房間。
窗外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趙云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安靜坐在塌邊的樊見微身上。
她還是剛才那般的坐姿,若深谷幽蘭,無端靜止了時光流逝。
趙云想起了臨行前丁璇說過的話“若是能救,便救上一救,亂世里的女子,不容易得很。”
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月亮躲入云層,偶爾羞答答從云層中露出幾縷銀色光亮,淡淡的,柔柔的,從窗戶處透過來,落在屋里,像是給桌椅披上一層銀色錦緞。
趙云走到樊見微身邊,燭光映在她臉上,微微泛著紅。
她的眼睛像是江南水鄉(xiāng)的雨后,有種霧氣裊裊的寧靜。
趙云看著她的眼睛,眉頭輕蹙。
對于趙范的假降,將計就計是最好的良策,可這樣一來,便壞了樊見微的名聲。
罷,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像是看出了趙云的心思,樊見微道“將軍若有應(yīng)對良策,妾但憑將軍差遣。”。
趙云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道“夜色已深,夫人早些休息,云該走了。”
或許是剛才與趙范喝了太多的酒,此時的他覺得有些身體有些沉,眩暈感一陣陣襲來,侵蝕著心智,有種混混欲睡的感覺。
這種情況下,還是盡快離開樊見微的房間比較好。
趙云起身,往外面走去。
樊見微手指微緊,握住了袖子上的梨花,趙云的腳步一下一下地響在她的心頭。
“將軍。”
樊見微突然起身,從背后抱住了趙云。
二人的身影映在窗戶上,守在外面的侍從嘻嘻一笑,手肘撞了一下快要睡著的另一人,示意他看屋里。
原本有幾分困意的那人揉了揉眼,瞧了一眼屋內(nèi),打著哈欠,往地上啐了一口,小聲道“還以為是什么貞潔烈女呢,整日裝得跟什么似的,結(jié)果來了個高枝,她比誰都殷勤。”
身后突然而來的柔軟讓趙云有些無所適從,趙云想掙開樊見微,可稍稍用力,便能碰觸不該碰觸的地方。
掙開不是,不掙開也不是,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屋里的熏香侵蝕著人的心肺,趙云面色微紅,曲拳輕咳,道“夫人?”
樊見微道“將軍,這個亂世,太久了。”
熏香似乎又濃了一分,趙云有一瞬的失神,閉了閉眼。
樊見微輕輕柔柔的聲音像是羽毛掃過他的心口“或許妾活不到父親所說的大賢治世的那一日了。”
“妾本弱質(zhì)女流,手無縛雞之力”
趙云身體晃了晃,胸口微微起伏。
他身為男子,又不是馬超那種比皇帝都講究的性子,素來不用熏香。
然再怎么不用熏香,對熏香不了解的他,此時也覺察出了不對勁。
趙云閉了閉眼,搖頭揉著眉心,道“你熏香”
意識徹底消失前,他看到樊見微含著霧氣的眸越來越近,妖艷欲滴的唇,貼在了他的額角。
趙云陷入昏迷,樊見微輕輕撫著他的發(fā)。
他并沒有沒有認(rèn)出她。
但,那又何妨?
亂世之中再相遇,已經(jīng)是可遇不可求了。
屋里的燭光閃了幾閃,最終歸于黑暗。
女子的聲音細(xì)碎,斷斷續(xù)續(xù)地撩撥著人的心弦。
守在窗外的侍從們吹了半宿的冷風(fēng),身體凍得僵硬冰冷,但被這臉紅心跳的聲音一鬧,身上不冷了,像是燒了一把火,哪哪都是燙人的。
一個侍從道“這還守什么?走,走,我請你去怡紅院。”
“常媽媽那里新得了幾個年輕姑娘,保管把咱倆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兩個侍從勾肩搭背而走。
云層里的月亮慢慢探出頭,清清冷冷地灑在世間。
次日清晨,趙云慢慢醒來。
宿醉之后,渾身的肌肉都是酸痛無力的,趙云扶著額,慢慢坐起身,映入眼眶的,是月色的錦帳上繡著素白色的梨花,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淡淡,縈繞在他身上。
趙云瞳孔微微收縮,手指扯開錦帳,樊見微一身水色裙衫,對著鏡子一下一下地梳著長發(fā)。
“將軍醒了?”
樊見微回眸,神情淡淡,絲毫沒有經(jīng)過昨夜事情后的尷尬與嬌羞。
大漢民風(fēng)開放,生活隨心,立國之初,上到公主養(yǎng)面首,下到平民百姓家的私通生下來的孩子滿地跑,男女之間誰又睡了誰,并不是一件讓人值得驚訝的事情。
只有那種格外看重名聲的世家們,才會教導(dǎo)子女愛護(hù)羽毛,行為要檢點。
雖說整個國家都這樣,可當(dāng)趙云看到樊見微那種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的臉時,還蹙了眉頭。
——樊見微終究是世家大儒之后,怎能與那些朝三暮四的女子一般,對床笫之事如此隨便?
更何況,從昨夜她的話來看,她并不是一個甘愿為旁人玩物的人。
趙云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覺,腦袋里亂哄哄的。
樊見微起身倒了一杯水,端到趙云面前,平靜道“將軍又誤解妾了。”
“妾是世家女,亦是離亂人,名聲二字,對妾來講,并不重要。”
趙云接過水,道了謝,心思復(fù)雜地抿了一口。
樊見微看了一會兒趙云,道“事已至此,將軍還要顧及妾的名聲不肯將計就計嗎?”
趙云喝水的動作停了一下。
小的時候,他的母親便時常教導(dǎo)他,說身為男兒要有擔(dān)當(dāng),莫要隨意脫人家姑娘的衣裳。
潛移默化下,他對男女之事格外慎重。
這件事對他的沖擊頗大,一時之間他沒有想到樊見微是為了逼他假意做戲,讓趙范上當(dāng),以此引來孫權(quán)的事情上。
經(jīng)樊見微一提醒,趙云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將計就計雖然是最好的選擇,但若以女子清譽(yù)為代價,才能達(dá)到目的的話,他寧愿再去想其他的法子。
原因無他,此等行事,有違君子之風(fēng)。
對樊見微,更是不公平。
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他在樊見微房間睡了一宿,再去顧忌樊見微的名聲,便顯得有些可笑了。
趙云揉了揉眉心,道“夫人這又是何苦?”
“云與夫人素未平生,夫人無需這般幫云。”
樊見微淡淡道“妾昨夜說了一句話,將軍可能不記得了。”
趙云眉頭微動,樊見微輕聲道“妾說,這個亂世,太久太久了。”
“將軍或許有更好的法子,更精妙的籌劃,可將計就計,是能將傷害降低到最小,也是最省時省力的辦法。”
樊見微抬眉“以妾之清譽(yù),換取荊南五郡和江東,是妾的榮幸。”
逆來順受的日子,她不想再過了。
萬幸來的人是趙云,萬幸他征戰(zhàn)天下輔佐英主的激蕩且傳奇的一生,她也能參與其中。
這就夠了。
趙云在樊見微房間睡了一宿的事情,迅速傳開了。
侍從將消息告知趙范。
趙范一夜未睡,對著兄長趙增的牌位飲了一宿的酒。
趙增的牌位旁邊,掛的是天下九州的簡圖。
趙范眼底滿是血絲,懶懶地道了一聲知道了。
他是孫權(quán)的人嗎?
不是。
呂布曾經(jīng)說過,漢家城池,眾人有份。
憑什么丁璇曹操呂布孫策劉璋張魯他們能爭天下,而他只能看著?
一輩子做一個迎風(fēng)而倒的墻頭草,離萬人之上的位置有千里之遙。
他不甘心。
可桂陽實在太小太小了,他根本沒有與群雄們博弈天下的資本,他只能等,等兩虎相爭,等兩敗俱傷,他才能縫隙中撿到一絲喘息之機(jī),借此發(fā)展壯大自己的力量。
侍女們捧來梳洗的水,趙范任由侍女梳洗更衣。
梳洗完畢,趙范對侍從道“傳我的令,擺下宴席,恭祝子龍兄喜得佳偶。”
美味佳肴如流水一般被端上,趙范笑瞇瞇地拉著趙云的胳膊,曖昧道“兄弟昨夜睡得可好?”
趙云臉色有一瞬的尷尬。
說實話,他對昨夜的事情沒有一點印象。
面對趙范的盤問,趙云隨便找句話搪塞過去。
趙云并不是愛慕女色之徒,從軍多年,趙范從未聽說他與哪個女子傳出風(fēng)流韻事來。
指不定昨夜面對樊見微,還是第一次。
趙范會心一笑,給趙云斟滿了酒,端起自己的酒杯,道“好,好,不提。兄弟,咱們喝酒。”
此時正在行軍路上的丁璇,接到了桂陽的急報。
看完趙云派人送來急報,丁璇笑得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諸葛亮坐著自己設(shè)計的四輪手推車,被戰(zhàn)馬拉著,速度絲毫不比其他人慢,僅在丁璇后面。
劉備關(guān)羽并肩而行,一旁的張飛與夏侯淵吵吵鬧鬧拌著嘴。
丁璇的笑聲太過喪心病狂,很容易讓人想到不好的事情。
若是去的人是張飛或者夏侯淵,丁璇有這種笑聲倒也不足為奇,但此次奪取桂陽的,是以穩(wěn)妥著稱的趙云,沒道理出任何的差池,丁璇這種笑,便顯得有些奇怪了。
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張飛忍不住停下了與夏侯淵的拌嘴,勒馬來到丁璇身邊,問道“四弟信上說了什么?”
張飛是很喜歡趙云的。
趙云武功高,脾氣好,長得又好看,無論多不靠譜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他都會做的很靠譜。
愛干凈的脾氣發(fā)作時,還會順便幫他把滿是臭汗的衣服一并洗了。
結(jié)識趙云之后,張飛時常惋惜,他怎么沒早點認(rèn)識趙云,要是早點認(rèn)識,他一定拉著趙云一起結(jié)拜。
當(dāng)然,現(xiàn)在認(rèn)識也不晚,甭管趙云樂意不樂意,他先叫上了四弟,把劉備關(guān)羽帶著也跟著叫四弟。
諸葛亮搖著羽扇,笑瞇瞇道“樊氏有女國色也,子龍莫不是對樊氏動了心?”
劉備搖頭辯解道“四弟并非貪花好色之徒。”
以私交關(guān)系來論,趙范與江東的孫家關(guān)系更好,此次投降,乃不得已而為之。
更何況,宛城之戰(zhàn)曹操納張繡嬸娘,氣得張繡怒而反叛的事情還近在眼前呢,誰又能說,趙范不是下一個張繡呢?
趙云素來謹(jǐn)慎小心,任她樊氏再怎么國色天香,趙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把持不住,納了樊氏。
丁璇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信,回頭對劉備道“玄德公莫要把話說得太滿,殊不知感情一事,向來由心不由人。”
說到這,丁璇眸光微轉(zhuǎn),看了一眼諸葛亮。
諸葛亮坦然處之,回以丁璇微笑。
眾將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