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賢妃于平章宮里起駕, 前往乾清宮而去。
一路上所見, 宮道暗而幽長, 兩側(cè)雖有宮燈, 照見的畢竟有限, 身邊雖有若干的宮女太監(jiān)簇擁著,但江水悠人在高高的鑾輿上,仍舊有些幽冷不適之感。
江水悠回想自己才進宮時候的那種躊躇自得,不可一世,這會兒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郁郁蒼老了一生一世似的。
然而若是在她所來的那個世界里, 似她這般年紀, 也算是風(fēng)華正茂, 最好的時光了。
想想真是好笑。
在遐思亂想之中, 漸漸地乾清宮在望, 那里燈影靜默, 侍衛(wèi)林立,遠遠地看著,還有人影從殿前門口出入。
聽說近來夏州的商貿(mào)蒸蒸日上,因為商道開通,西域各國得知此事,紛紛前來交易,夏州已經(jīng)不是原先那種冷清的樣子了,甚至有一些稀罕的商品物料,也陸陸續(xù)續(xù)從夏州轉(zhuǎn)到了中原,乃至京城各處, 可見皇帝對于夏州的決策,所惠及的不僅是夏州而已。
且經(jīng)過這兩年來的經(jīng)營,從夏州上納所得的稅銀三月一結(jié),把中原腹地一些州省都比下去了,照這個勢頭發(fā)展下去,只怕將來必江南富庶之地還要強呢。
國庫充盈,把戶部諸位大人喜歡的手舞足蹈,就連原先很不服氣禹泰起的那些文官們見了這個情形,也不由地心滿意足了。
為了理清夏州的賬目,并調(diào)整一些跟不上的部門設(shè)置,以及處理跟域外新來各國的外交貿(mào)易等等,連日來,內(nèi)閣里負責(zé)算賬、安排籌謀的大人們絡(luò)繹不絕。
皇帝又格外吩咐,若有緊急之事,或者有各種調(diào)制打算之類,可隨時前往乾清宮稟報,皇帝更是忙的日夜不分,幸而皇帝從少年開始便習(xí)慣如此了,竟也仍應(yīng)酬得當。
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子時,后宮眾人多數(shù)已經(jīng)安寢了,就連滿城百姓也都安然入夢,乾清宮卻依舊這樣的繁忙。
江水悠在肩輿上遙遙地看著那邊,心里竟有些略略的酸澀。
如果自己所遇上的是個昏君,或者不是這樣精明強干的人,興許對她而言是一件好事,畢竟那樣的話,也許用些手段,可以輕易地把人掌握掌心,并遂了她的心愿。
但是她遇見的偏偏是這樣的皇帝。
就算她是個會七十二變的孫悟空,可是皇帝,卻像是那個張手就把孫悟空罩在五指山下的如來佛一般。
到如今竟叫她渾身的武藝用遍了,到現(xiàn)在無計可施,窮途末路,精疲力竭的,他卻依舊的巋然不動,依舊如初。
還能叫她再如何。
夜風(fēng)有些冷,吹的肌膚涼浸浸的,江水悠慢慢地把衣領(lǐng)拉緊了些。
鑾駕將到了乾清宮前,有太監(jiān)過來喝問,見是江賢妃,便請她稍微等候,自己入內(nèi)通稟。
不多會兒,眼見兩個戶部官員服色的退了出來,不敢抬頭亂看,行了禮徑直去了。
才有太監(jiān)出來傳江水悠入內(nèi)。
江水悠也不帶宮女跟嬤嬤,只自己一個人邁步進乾清宮去了。
抬頭看時,果然見燈影之下,皇帝端然坐在御桌之后,明黃色的龍袍,頭上還戴著二龍搶珠的翼善冠,因微微垂首,兩道濃眉斜飛入鬢,眉眼明銳清雋,叫人一眼看見,忍不住心頭一振。
不管看多少次,總覺著次次驚艷。
江水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時竟忘了所有。
直到將走到御桌邊上,終于緩緩地屈膝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趙踞抬眸看她一眼,便又垂了眼皮“怎么這么晚來了”
江水悠道“先前做了個夢,突然驚醒了。便想著來看看皇上。”
趙踞的唇角微動,像是笑了笑,卻仍是沒有抬眼,只淡笑問道“是嗎”
江水悠挪步上前,在御桌旁邊站住了。
江賢妃仔細打量皇帝的容貌,就算是在她的那個世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修飾容貌的手段,皇帝的長相在那些人工雕琢之中,都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頂級美男子了。
江水悠這會兒細看著趙踞,一時竟分不清楚,自己喜歡上這個人,到底是因為他無以倫比的皮相,還是因為他莫測高深的城府、無堅可催的心智。
又或者是兩者皆有罷了。
“皇上雖然勤謹于政,到底也要保重龍體才好。”她溫聲說著,目光從皇帝的臉上挪到他的身上,然后是那握著毛筆的修長如玉的手指上。
此刻江水悠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皇帝比她心中所知道的還要更多。
因為她幾乎就想不管不顧地張手將面前的人緊緊地抱住,向他撒嬌,親吻他的每一處,訴說自己對他的無盡愛意,讓他也跟自己喜歡他一樣的喜歡自己。
但是偏偏的,她只是個妃嬪而已。
縱然曾經(jīng)侍寢的時候敢稍微地用些許手段,可也不能盡情放肆,只是點到為止。
她只能恪盡職守,不敢去做這些逾矩非法的行徑。
大概是察覺了異樣,趙踞瞥她一眼“怎么了”
江水悠說道“皇上真好看”
“嗯”趙踞微怔,手上的筆也停了停。
江水悠帶笑說道“常常聽人說,人不可貌相,但是看著皇上,卻覺著這句話是有理的,既生得這樣出色,偏偏又得這般圣明能為。”
趙踞嗤地笑了,終于把手中朱筆放下,仰頭看向江水悠道“好好的怎么說起這些”
江水悠道“只是聽說皇上連日來操勞,心里太過惦記了。可又知道那些國事除了皇上外無人能代為料理,又不敢多說。”
趙踞緩緩吁了口氣“話雖如此,但最近夏州的商務(wù)之事總算入了正軌,朕縱然忙些,心里也是痛快的。你可知道,原先一年里往夏州去的人數(shù)總不超過兩萬,但是今年你猜有多少”
一提起這個來,皇帝越發(fā)的容光煥發(fā),雙眼灼灼。
江水悠才不想理會到底有多少人去夏州,她的心意都在面前這個人身上而已。
“臣妾猜不出來”她看著皇帝意氣風(fēng)發(fā)的容色,輕聲回答,“皇上告訴我有多少”
趙踞笑的自得,道“零零總總的商人,并一些百姓聞訊遷居而往,以及出關(guān)的,有二十三萬。”
江水悠愛極他這般自信勃發(fā)的樣子,故意詫異道“這么多,比先前竟有十倍還多了。”
趙踞道“這不算什么,再過兩年,怕要近百萬、不,是超過百萬呢。”皇帝說了這句,臉上笑意綻放,甚至連桌上的燈影都好像亮了幾分。
江水悠道“全靠皇上圣明,才能把這僻荒之地轉(zhuǎn)成了無盡寶藏。”
趙踞笑道“朕雖有想法,卻也得有能干的左膀右臂,禹愛卿跟徐愛卿缺一不可,他們一武一文,做事實在讓朕放心舒心。”
江水悠聽到這里,心底的柔情滅了幾分。
禹泰起是“鹿仙草”的哥哥,徐慈是徐憫的兄長。雖然這兩人的確是國之砥柱,但皇帝的愛屋及烏,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趙踞卻又思忖道“其實早該讓徐愛卿回京來了,畢竟他還沒見過自個兒親生的兒子,那兩個小家伙只怕也不認得自己親爹了,可惜夏州那邊缺不了他”
徐慈在京的時候,女兒徐寧才出生,兒子徐廣還沒生,如今兩個小家伙已經(jīng)能滿地亂走,都已經(jīng)會說話了。
江水悠收斂心緒,道“雖然徐侍郎不得回京,幸而公主跟袁夫人常帶了孩子進宮,瞧著她們也是十分喜歡的。”
趙踞笑道“雖然他們夫妻不得團聚,但畢竟自己的丈夫如此能干,她們自然也與有榮焉,將來朕也虧不得他們。”
江水悠笑道“這是應(yīng)該的。而且皇貴妃也甚是疼愛徐家的小小姐跟小少爺。連咱們的小殿下跟公主也格外跟他們玩的來。”
趙踞含笑不語。
江水悠卻慢慢收了笑,黯然道“原先茁兒在的時候,也跟他們很好,只是可惜了”
趙踞聽她說起大公主,臉上的笑意也收了起來。
把江水悠的手握住,趙踞安撫道“茁兒原先出生的時候就體弱,大概又因為貴妃的緣故,你也不必太過傷懷。”
江水悠道“話雖如此,但是臣妾心里實在是過不去。”
趙踞看她一眼,并沒說話。江水悠眼圈泛紅,慢慢反握住他的手,道“皇上,臣妾有個不情之請。”
趙踞道“什么事”
江水悠扶握著皇帝的手,順勢跪了下去,仰頭看著皇帝道“皇上,臣妾也想要個孩子,臣妾、想要個自己跟皇上的孩子,就像是茁兒那樣可愛,臣妾想要好好地疼惜她,看著她長大”
趙踞眉峰輕輕地一蹙,并沒言語。
江水悠將臉貼在趙踞的手背上,淚便也隨著沁落,沾在了皇帝的手上。
“若皇上還念在跟臣妾昔日的情分,求皇上答應(yīng)臣妾。”
趙踞道“賢妃”他停了停,一笑道“這種事自然是不能強求,只順其自然罷了。”
江水悠重新抬頭看向他“皇上這是許了嗎”
趙踞的眸色暗沉,唇邊的笑似有若無,道“難為你半夜來說這些,你的身體又才好,如今都罷了,還是快回去安歇吧。”
江水悠對上皇帝深邃的眸子,以她對皇帝的了解,自然已經(jīng)知道了皇帝的心意。
江水悠道“皇上是在搪塞臣妾。”
趙踞道“你又說什么”
江水悠道“先前皇上不顧皇貴妃懇求,跟貴妃臨終遺言,執(zhí)意將茁兒給了臣妾照看,皇上的苦心別人不知,臣妾是知道的。你不過是想讓臣妾安心照看茁兒,不要去癡心妄想有自己的孩子罷了,皇上是在給皇貴妃鋪路吧。”
趙踞聽她突然說了這些,唇邊的笑也斂了幾分,卻并不做聲。
江水悠見他連遮掩都懶的遮掩了,心中更加寒涼“皇上就這樣疼惜皇貴妃嗎”
趙踞轉(zhuǎn)開目光“賢妃,你今晚上的話有點多了。”
“可臣妾還沒有開始說。”江水悠道。
趙踞皺眉。
江水悠松開他的手,低頭想了半晌,才道“想必皇上跟我一樣,都沒有法子忘記顏貴妃臨死的時候吧。”
趙踞仍是不語。
江水悠道“那次貴妃苦心設(shè)計我,我雖沒有中計,但也沒想到竟會目睹顏貴妃那樣決絕,當時我心中震撼無法形容。”
江水悠的眼前又出現(xiàn)顏珮兒那蒼白決然的臉,喃喃道“我原先只覺著貴妃有些愚蠢、太想不開了,畢竟她的出身、容貌,跟皇上的關(guān)系都是別人所不能及的,本來她是滿手的好牌,必定能在后宮中越眾而出,出類拔萃,圣寵不衰但卻最終落得那個地步。”
趙踞不是很喜歡聽這些“夠了。”
江水悠卻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當時是不懂貴妃的心思的,直到最近,我突然有些明白了”
趙踞問道“你明白什么”
江水悠道“正是因為貴妃的出身容貌等等皆在人上,才無法容忍低人一頭,無法容忍皇上心中有個無法逾越之人,但是我不一樣。”
趙踞的眉心仍是蹙著,眼神淡漠冷靜。
江水悠嘆了口氣“我原先進宮的時候,沒想過會對誰動心,因為我要的是別的。”
知道此刻,趙踞才轉(zhuǎn)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她。
江水悠像是豁出了一切,輕聲道“我原先的討好邀寵,也不過是裝出來的,但是奇怪的很,明明是演戲,到最后卻不知不覺的竟動了心。我、是真的喜歡皇上的。”
江水悠說到這里抬頭,正對上趙踞俯視的眼神。
不知不覺中,她跟他的關(guān)系就真的如同現(xiàn)在這樣的姿態(tài),一個是跪著,一個卻冷冷地俯視。
江水悠笑了笑“你要是沒有心沒有情,我也甘愿,但是你偏偏有心有情,卻都在別人身上,我雖然明知,卻還是卑微的想要退而求其次,只要在皇上身邊就成這大概是報應(yīng),對我先前自大無知的報應(yīng)。所謂愿賭服輸,但是我我終究無法忍受。”
趙踞道“無法忍受”
江水悠低低道“皇上您是習(xí)以為常了,畢竟自古以來,皇上都富有三宮六院,佳麗三千,您自然覺著這是應(yīng)該的,但是這世間沒有女人受得了、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親熱,就算再賢良淑德都不能,除非那女人沒有動心,并無愛意。”
趙踞原先還淡淡地波瀾不驚,聽到這里才遽然色變“住口。”
江水悠笑了笑,道“你不信是不是皇上或許可以去問皇貴妃,問她是不是喜歡皇上召別人侍寢,當然,她也許不會說不喜歡,畢竟她也有她的顧忌,倘若皇上因此覺著她不夠賢德而心生惱恨呢她現(xiàn)在又不是一個人,還有小皇子跟公主,她要考量的太多了。”
“賢妃。”趙踞有些忍無可忍了。
向來很會察言觀色的江水悠卻好像沒有察覺皇帝的不悅“皇上自己應(yīng)該也察覺了吧,自從升了皇貴妃不,只自從有了小公主,皇貴妃比之先前是否變了很多”
趙踞喉頭動了動,他不肯承認,但的確事實如此。
尤其是給江水悠說出來,皇帝臉上竟有些掛不住,冷道“你太多嘴了。”
江水悠道“我沒有資格評判皇上,身為一個帝王,您大概已經(jīng)做到了九分,但是,您實在稱不上是女子的良人。這樣下去,遲早晚會跟她離心離德。”
趙踞聽到“離心離德”四個字,雙眸中涌出真切的怒意,右手緊緊攥住。
他幾乎忍不住一掌揮落。
“你是不是瘋了。”皇帝冷道,“特意跑來跟朕說這些瘋話。”
“我原先不是極善解人意的嗎,皇上屢次稱贊,之所以成為現(xiàn)在這般,也是拜皇上所賜,”江水悠笑道“不止是我,還有顏貴妃,羅淑妃”
趙踞霍然起身,往旁邊走開兩步,他負手回看江水悠,想說什么,卻又沒有開口。
江水悠垂頭,淚隨著跌落在柔滑的緞裙之上“你告訴我該怎么做,沒有茁兒,也沒有你,只有冰冷的宮室,虛假的位份,我還能再退到哪里去。”
趙踞盯著江水悠看了半晌,終于說道“你病了。”
江水悠聽到這短短的三個字,里頭的冰寒冷意足以讓她斷情絕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