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跟皇貴妃回到宮中, 內務司已經將平章宮封鎖。
洪禮接駕, 正要稟奏, 皇帝抬手制止了, 先對仙草說道“這種場面不妥, 你就不必過去了,就先回紫麟宮吧,懷敏必然也想你了,別叫她到處亂找。”
仙草蹙眉問道“可是賢妃”
皇帝的神色平靜,道“既然人已經去了, 也不必格外牽念, 就算有什么, 朕替你看過了也就罷了。”
仙草仍有些猶豫, 趙踞把她的手輕輕地握了一把, 道“回去吧, 難道有朕去你還不放心”
仙草無奈嘆了聲“那你去吧。”
趙踞這才松開她的手,轉身往前而去。
洪禮忙跟上,這才且走且稟道“賢妃從早上開始就有些情形不妥,在皇上離宮后更加重了幾分,先前太醫(yī)跟內務司的人都看過了,都說是心力衰竭。”
畢竟自打大公主事后,江水悠便一直病而不起,先前才有起色,又遭皇帝貶黜,自然郁結五內, 先前太醫(yī)們奉命來診看,也早就說情形不妙,有今日其實也并不為稀罕。
趙踞并沒言語。
來至平章宮,宮門口的太監(jiān)們紛紛跪地,皇帝進門前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匾額,目光卻仍是冷靜無波。
一路進入內殿,伺候的人雖多,卻都鴉雀無聲,均都低頭跪在地上,寢殿內竟有些涼森森的。
皇帝到了榻前,垂眸看向榻上之人。
江水悠臉色蒼白,此刻看著很安靜之態(tài),早不似她才進宮時候那樣自作聰明的樣子了。
半晌,皇帝才又轉回身,見劉昭容垂首在側,便說道“這種事不必總讓皇貴妃操心,劉昭容你跟司禮監(jiān)協(xié)力,好生料理賢妃的后事。”
從來都是江水悠協(xié)理六宮,負責處置這些事情,如今卻又有別人來替她料理身后之事,真是風水輪流轉。
眾人紛紛領命。
皇帝說完了這句,背負雙手,如同來時一般有條不紊、不疾不徐地往外去了。
趙踞離開了平章宮,走了數(shù)步,回頭又看一眼那平章宮三個字。
這會兒那夜江水悠的話竟又在耳畔響起
“這世間沒有女人會受得了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親熱,除非沒有動心,并無愛意。”
“她現(xiàn)在又不是一個人,她要考量的太多了。”
“遲早晚會離心離德。”
趙踞的眼神漸冷,最終輕輕一哼,轉身去了。
皇帝往乾清宮而回的時候,又有內侍來報了個消息。
這消息卻讓皇帝著實地詫異起來。
他轉頭看著那內侍“當真他說他是”
那小太監(jiān)竟是滿臉喜歡,歡天喜地地笑道“回皇上,千真萬確,奴婢親自跑去看過了,的確是”
趙踞的眉峰微動,原先冷肅的眼神里泛出了一抹笑意“傳他入內。”
小太監(jiān)喜喜歡歡地磕了個頭,起身往外跑去。
趙踞轉頭看著那太監(jiān)離開,過了片刻才笑道“這個狗奴才,倒知道回來。”
那小太監(jiān)飛也似的趕到宮門處,還沒靠前,遠遠地便按捺不住地叫嚷道“公公,公公快皇上傳您了”
隨著這一聲喚,就見有四道人影從宮門底下走了進來,最前的是個小孩子,撲棱棱地跑了會兒,因為跑的太急,幾乎摔倒。
后面一道高挑的身影,清秀的容貌,滿面燦爛的笑意,身著一襲鵝黃色的緞袍,赫然正是雪茶。
除了前頭那亂跑的孩子,雪茶的雙手中各牽著一個孩童,左手邊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右手邊是個稍微矮個些、卻也粉妝玉琢的男孩兒。
那小太監(jiān)笑瞇瞇的,顯然十分激動“公公奴婢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您。”雖然高興,卻也忍不住喜極而泣,忙抬起衣袖擦淚。
雪茶抬手在那太監(jiān)頭上敲了一下“才見面就哭哭啼啼的,難道我會死在外頭不成,你這個烏鴉嘴。”
小太監(jiān)忙噗噗地吐了兩口,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淚汪汪道“這嘴該打。”
雪茶笑道“快罷了,我雖然在外頭,卻也受著皇上跟皇貴妃娘娘的福佑,自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的。”
小太監(jiān)擦干淚水,嘻嘻笑道“是是是,就是這樣”說話間又看向他身邊帶著的三個孩子,因又有些疑惑地問道“這幾個小孩子是”
雪茶咳嗽了聲,道“還敢多嘴,還不快帶我去見皇上”
小太監(jiān)跳起來“我高興的昏了頭了。”
當下忙帶著雪茶往乾清宮而去,他身邊那三個孩童起初還有些拘謹,漸漸地都也放松下來,不住地左顧右盼。
這會兒宮中也都傳開了,說是雪茶公公忽然回宮了,雪茶的性子和善,毫無壞心,有些太監(jiān)宮女們犯了錯的,撞在他手里、或者去跟他求個情,他都會暗暗照顧著,所以在宮內的人緣最好。
那些太監(jiān)宮女都很是喜歡他,聞訊紛紛地跑來探看。
一時之間從宮門到乾清宮這段路,幾乎成了雪茶的認親大會,走起來不免緩慢。
那跑在最前的小孩子見了,他卻一點都不害怕,蹦蹦跳跳地往前,張手扎腳地爬上了臺階。
先前趙踞因為聽說了這消息,畢竟是從小跟著自己的人,心中喜歡的開花,但是臉上卻還不動聲色的。
誰知回到乾清宮等了半晌,仍是不見人來,趙踞暗暗著急,又不想叫人去催,便起身走到殿門口往外張望。
正在打量,卻見殿前的漢白玉臺階上有一個小家伙扎扎舞舞地爬了上來。
趙踞雙眸微睜,正好跟那小家伙打了個照面。
那孩子對上趙踞的雙眼,一時也不知道怎么樣似的,便呆呆地坐在原地沒有動彈。
這會兒殿前的侍衛(wèi)跟太監(jiān)們也發(fā)現(xiàn)了,有幾個便趕過來要攔著那孩子,突然聽到皇帝說道“不必攔他。”
趙踞打量著那小家伙的臉,卻見他生著一雙極為打眼的濃眉,雖然年紀還小,但小小地臉上卻帶著堅毅之色,不用問,皇帝已經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孩兒了。
趙踞嘴角一挑,上前一步“你是俞天成”
那孩子睜大雙眼“你怎么知道”
趙踞笑道“你父親是禹泰起,你還有個妹妹叫禹惜兒,對不對”
小孩子眨了眨雙眼,突然看見趙踞胸口上那張牙舞爪的刺繡金龍,他一呆之下便忙爬前兩步,竟是一本正經地雙膝跪在地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磕頭說道“皇上萬歲萬萬歲”
這一下把趙踞驚喜非常,連他身邊的高五跟洪禮也都驚愕異常。
趙踞笑道“你怎么知道朕是皇帝”
俞天成抬頭認真地說道“雪茶叔叔說皇上是穿龍袍的,你就穿著龍袍,雪茶叔叔還說見了皇上要磕頭,要說皇上萬歲萬萬歲。”
聽了這樣奶聲奶氣的話,高五跟洪禮兩個雖向來陰沉內斂,此刻也都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趙踞哈哈一笑,親自走到跟前兒,俯身把俞天成扶了起來。
小家伙隨著起身,昂頭看著趙踞,突然說道“雪茶叔叔說皇上生得頂頂好看,果然他沒有騙人。”
趙踞一愣,繼而忍笑道“你這雪茶叔叔倒是什么都跟你說,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呢”
俞天成轉身打量了會兒,揮手一指“在那里”
這一揮手自有氣勢的手勢,倒是頗有幾分禹泰起的風范。
趙踞抬眸,果然見許多的太監(jiān)簇擁著雪茶,每個人都笑逐顏開的,像是見了什么大可喜之人,竟然全沒留意到皇帝在這里瞧著他們。
趙踞笑道“沒想到雪茶這樣得人心。”
洪禮在旁怕皇帝不高興,便陪笑道“雪茶才回宮,這些人就忘乎所以了,讓奴婢去呵斥他們。”
“不必。”趙踞一笑制止。
高五卻疑惑道“雪茶身邊還帶著兩個孩子,那是”
先前夏州跟京城自然信報來往不絕,禹泰起喜得龍鳳胎的時候也曾立刻寫表上奏。
所以趙踞知道那男孩子叫做俞天成,故意用“俞”,是為了紀念當初河陽俞家之意,女孩子卻取名禹惜兒。
此刻定睛看去,見雪茶身邊的確有個小女孩子,眉眼里略有些嬌怯的樣子,自然是禹惜兒無誤了。
但是另一個男孩子
趙踞跟高五洪禮正在思忖,不料旁邊的俞天成口出驚人之語,幾乎把這三個人都驚得體無完膚。
趙踞看著那孩子清秀眼熟的臉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連高五跟洪禮都有魂不附體之感。
雪茶“衣錦”回宮的消息,自然飛一樣地傳開了。
紫麟宮里,仙草正在跟劉昭容一邊吃茶,一邊商議為江賢妃料理喪儀等事,就見譚伶箭步而入,滿面驚喜掩不住。
仙草聽了消息,喜的心頭發(fā)顫,連連問是不是真的。譚伶笑道“有人親眼見過了,這會兒正往乾清宮去,想必那邊拜見過皇上,自然是要來紫麟宮拜見娘娘的。”
仙草卻等不及雪茶來到,忙道“起駕去乾清宮。”
劉昭容微怔之下,便也笑道“果然雪茶公公為人最好,不僅是娘娘喜歡,連譚公公也都高興成這樣了。”
劉昭容雖常來紫麟宮,但還是頭一次見譚伶也這般喜形于色。
譚伶才要請罪,突然間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對了,聽他們說,雪茶這次回宮還帶了三個孩子。”
仙草才叫宮女進來更衣,聞言一愣,遲疑地問“你說三個孩子”
仙草當然也知道禹泰起得了一對龍鳳寶寶,如果說雪茶這次回來帶了那兩個孩子,又怎會是三個難道不知不覺中又多了一個
譚伶道“是這樣說的。”
劉昭容忙過來幫著仙草整理衣裳,又含笑道“娘娘何必著急,橫豎一會兒親眼見到了。”
仙草才笑道“說的是。我太心急,竟自亂起來了。”
當下譚伶也過來幫手,很快整理妥當,里頭懷敏見他們這樣熱鬧轟動的,便也跑了出來,非要一塊兒跟去。
當下從紫麟宮起駕前往乾清宮,不多時于宮門前落了肩輿。
在皇貴妃肩輿才到之時,殿門口已經有太監(jiān)揚聲通稟了,仙草雙足才落地,從乾清宮里就已經先跑出一個人來。
仙草定睛看去,卻見面前的人白皙的一張臉,眉目中帶著驚喜交加的熟悉笑意,不是雪茶又是誰
仙草張了張口,本是極迫切地跑來要見他,但真的見了面,卻竟不知要說什么,聲音還沒有冒出嗓子眼,淚卻先從跑了出來。
雪茶的眼圈也紅了起來,他上前一步便要下跪“娘娘”
仙草不等他跪下,便早俯身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你真的回來了。”她帶笑說了這句,淚卻從眼中墜落下來。
雪茶抬頭見她這樣,一時也流了淚“小鹿”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淚汪汪的,卻并沒有再說別的,但就算如此,心中卻早就萬語千言。
還是身邊的懷敏抬著頭看著兩個人,疑惑地問道“母妃為什么哭了”
雪茶聽了聲音忙低頭看去,看見懷敏的臉,大吃一驚。
雪茶畢竟跟鹿仙草是從小的冤家,如今見了五六歲的懷敏,嚇得幾乎跳起來,只覺著就像是回到了那懵懂無知、大家還是冤家對頭的時候。
“這這、小公主已經長這么大了”雪茶呆呆地問道。
仙草笑道“是呀。懷敏,這是雪茶公公,你不是曾經問你哥哥,什么時候可以見到他嗎”
先前懷敏懂事后,拓兒常常跟懷敏提起雪茶,讓懷敏十分好奇,這會兒見了,懷敏笑道“你就是雪茶公公啊。”
雪茶看著她有點狡黠的笑,竟本能地有些怕怕的。雖然按理說面前的皇貴妃才是小鹿的元身,但因為跟仙草相處了這許久,心理上早就認為她是徐憫,且因她向來的行事等等,雪茶早就忽略了外貌,如今見了這“小小鹿”,突然喚醒昔日的記憶。
仙草看了他這般反應,便知道他的心情,因笑道“你又怎么了”
雪茶打量了小小鹿半晌,卻心緒復雜地笑道“也罷了,要真的是她,倒也很好。”
以前彼此無知才互相仇視,后來逐漸明白了其中的一些不得已跟內情,可是過去卻再也回不去了,如今見了懷敏,起初的心悸過后,卻也由衷地覺著興許這冥冥中早有注定,真?zhèn)€兒是小鹿的話,倒是另一宗圓滿。
這會兒譚伶笑道“皇上還在里面,咱們進內說話吧。”
仙草反應過來,一手拉著懷敏,一邊握著雪茶的手入內,又問道“對了,聽說你也帶了幾個孩子回來”
才問出這句,雪茶的臉色就變得有些古怪。
雖然禹泰起在信上不便直說,但是仙草也猜到了禹泰起所娶的正是馮絳,只不過馮絳的身份不便曝露而已。
此刻進了乾清宮,卻那殿內的確有三個小孩子,其中一個男孩子濃眉大眼,相貌堂堂的,一股勇毅的氣質,果然像極了禹泰起,而另一個女孩子,細細看來,眉眼間又有幾分馮絳那種颯爽氣息。
仙草心中替禹泰起高興,不由溫聲喚道“天成,惜兒。”
俞天成性情外向,早在來夏州之前,就給父母耳提面命過多少次,說自己的姑姑在京內,見了面要如何等等。
此刻見有一個溫婉高貴的女子走進來,滿面含笑,眼圈微紅地喚自己名字,他便立刻知道了,不由雀躍著叫道“姑姑”
跑上前便跪在地上“天成給姑姑見禮。”
仙草見他這樣小,卻又這樣知禮,更加歡喜的無可不可,忙把俞天成扶起來,細細打量片刻又緊緊抱入懷中“好孩子”
這會兒禹惜兒也上前跪地,仙草一并拉起來,親親她的臉頰,心里的歡喜幾乎要漫溢出來。
三個人這里相擁的時候,懷敏卻走到另外一個小男孩子的身旁,她歪頭打量著男孩子,打量了半晌,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那小男孩不知是受驚還是吃痛,哇哇地哭了起來。趙踞在旁咳嗽了聲“懷敏”
懷敏早松了手,又忙笑道“我沒有用力呀。”
雪茶更是看的瞠目結舌簡直似歷史重演。
仙草聽了動靜,忙放開俞天成跟禹惜兒,又知道懷敏闖禍,便道“懷敏你干什么”
懷敏忙低了頭。
仙草起身看向那哭泣的小孩子,雖還不知這是何人,見他哭的這樣卻很是心疼,忙上前安撫“別哭,讓我看看傷著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