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太太在窗戶邊緊張地看著,只模糊聽到他們在說什么“琉璃廠”“肄三堂”之類的話,她聽不懂,一旁站著的白洛川跟她解釋了一下,道:“是小乖在京城的一家店鋪,主要就是做米爺爺之前那些活計,修修書,倒騰一下古書什么的,肄三堂是鋪子的招牌,也是以前米爺爺做事的老店掛過的,現(xiàn)在店里那些人有些出國去了,有些留下也不做這些了,我們就把招牌給買下來,重新開了一間。”
程老太太點點頭,又問他:“不耽誤讀書吧?”
白洛川笑道:“不耽誤,我送他去學(xué)校,而且和他專業(yè)也有點關(guān)系,接觸的還是熟人,畢業(yè)了就能直接上班了。”
程老太太不太懂這些,因為程青之前是租房子做了多年生意,所以她也以為兩個孩子是租了一間店,心里想著回去貼補(bǔ)外孫一點才是。
幾個人各有想法,米鴻也只跟米陽多聊了兩句,就帶著他回來了,這次不止是那一個木盒裝著的工具,米陽手里還多了十來本書。
米鴻一邊走一邊道:“放冰箱里也一樣,冷一些之后用刀切下來就是了,注意分寸,前面我已經(jīng)切好了。”
米陽一邊聽一邊伸手摸了一下書頁,這次米鴻修復(fù)的是去“舊”,有些書頁面實在太老舊不美觀,但又想保留原有的紙張,以前的老手藝人就會用極其鋒利的刀劈開紙——單頁能劈成三到五份兒,還張張摸著不薄,跟之前變化不大,實在是一門絕活了。
米鴻去的沒有那么多,他大約切了三分之一去,但是摸著的觸感跟之前并沒有太大區(qū)別。
“這里還有一些書,我從別處找來的,也有早些年積累下來的,另外幾箱是白家老宅里送來修補(bǔ)好了的,”米鴻說到這里抬眼看了白洛川一眼,倒是把白少爺看的有些緊張,忍不住站直了身體努力保持恭敬。米鴻也只看他一眼,并沒有什么表情,“這些零零碎碎的等我再整理一兩個月,給你郵寄過去吧,既然你自己有了鋪子,它們也算有一個好去處,放在那或許還能被有緣人瞧上,帶回去擺著,怎么都比擱在這些木頭箱子里強(qiáng)。”
米陽點頭答應(yīng)了,又問他:“爺爺,您不跟我過去看看了嗎?”
米鴻略微想了一下,還是搖搖頭道:“不去了,也沒什么想見的人。”
他想見的人只有一個,就在這片土地,所以他也不會離開。
米鴻說的平淡,但是米陽心里還是有些發(fā)澀,他把手揣在衣兜里捏緊了好半天沒拿出來,房間里一時安靜下來。
白洛川小聲提醒道:“你不是拍了照片?你給爺爺看看招牌,還有那個天井,這么多年過去了,讓爺爺看看變化大不大。”
米陽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拿了手機(jī)翻出照片來給米鴻看,米鴻對這些倒是多了一點興趣,看了之后有些感慨,又問了他們找到誰買下的這個牌匾,米陽一一跟他說了。
“師傅還在的那會兒留在京城的就很少了,好幾個師哥都回了原籍,找不到也是正常。”米鴻用手指摸了一下屏幕上的肄三堂牌匾,“你們找的那個人是師傅的一個外甥,他不喜歡學(xué)這些,打從前就這樣,我聽你們一說就知道是他沒錯。他現(xiàn)在過的好不好?”
米陽道:“都挺好的,他現(xiàn)在退休了,之前在中國書店上班,現(xiàn)在很清閑,每天種種花養(yǎng)養(yǎng)鳥。”
米鴻聽見他這么說,也略微寬慰了一些。
米陽見他神情緩和,還想多跟他說兩句關(guān)于老朋友的事,白洛川找去的時候?qū)Ψ揭矄柶疬^米鴻,只是他還未開口,米鴻就打斷道:“就這樣吧,既然店鋪都‘回來’了,以后你們不用再找那個人了,那個師哥是比我強(qiáng)一些,但也多少年過去了,你學(xué)的東西比我多多了,是時候該自己去做些事了。”他想了一下,又道,“不用別人教,生活就是你最好的老師,日子長了,慢慢就什么都會了。”
他跟米陽叮囑了兩句,就讓他們走了。
米陽不舍得走,一步三回頭的看他,但是米鴻古怪脾氣這么多年半點沒變,孫子前腳出了門,后腳他就把木門關(guān)嚴(yán)了,不打算跟任何人多親近一些,仿佛剛才的寒暄已經(jīng)用完了一年份兒的耐心似的。
米陽前腳剛走,米澤海后腳就來了,他這兩天每天半下午的時候都來給米鴻送飯,有些時候是四菜兩湯,有些時候是五菜一湯,主食饅頭、烙餅、餃子輪著來,別人家長輩過年吃什么,米鴻這邊也少不了。
他昨天剛在院子里跪過,這會兒也不敢再招惹老父親,把裝著飯菜的保溫盒放在門口,又輕輕敲了敲窗欞,小聲道:“爸,我給您放門口了啊。”
過了一會,又略微提高了一點聲音:“爸,我放門口,今天就不來打擾您了,過年好!”
這一句“過年好”,米鴻聽他從年二十八一直說到了初三,瞧著還要再多說幾天。
門外面悉悉索索的,像是有人跪下磕了一個頭,又起身走了。
米鴻坐在房間里,聽著外面的車聲響起,慢慢由近及遠(yuǎn)地走了,只余下木屋一側(cè)的鐵皮爐子噼噼剝剝的燒木頭的聲響,上面放著的老式黃銅水壺里面的水已經(jīng)熱了,正在咕嘟咕嘟地翻騰。
米鴻也不管這些,坐在那發(fā)呆。
他看著床邊,盡管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有的時候一抬眼恍惚還能瞧見他的桂枝兒半躺在木床上,腿上蓋著薄被,歪在床那笑著跟他說話,跟幾十年前一樣年輕漂亮。她笑吟吟地看著他,發(fā)辮烏黑垂在胸前,聲音略微有些咳但是聽著永遠(yuǎn)跟唱歌兒似的好聽:“程姐人真好,要是咱們家有孩子就該娶她家的女孩兒,一準(zhǔn)跟她一樣熱情又爽朗……”
那年他也是一個毛頭小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想滿足她的一切愿望,不愿她再受半點委屈。
他問了桂枝兒,問她想要孩子嗎?
然后那一年秋天,他想辦法賺了一些錢和糧票,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男孩。
……
三弦琴在咿咿呀呀地輕響,米鴻愣了一瞬,低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擺弄了收音機(jī)發(fā)出的一段曲子,音調(diào)帶著熟悉,似乎是以前在戲院里聽過的,但是卻怎么都想不起名字來了。
也是,他自始至終也不是去看戲的。
他是去看那個人。
米鴻抬頭看著桌上的相框,伸手習(xí)慣性地擦拭了一下相片笑了一下,輕聲道:“桂枝啊,你當(dāng)初挑的孩子,沒看錯眼,是個好孩子。”
“他很聽話。”
“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寬心,再等等我。”
收音機(jī)還在低低響著帶著一點雜音,戲里唱,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