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想開口讓劉元派人將此類謠言壓一壓,劉元卻搶先一步,津津樂道的說:“小的還聽說這叫馮少棠的小子長得細皮嫩肉,肖似好女,真不知道西北軍戶怎么整出這么個寶貝來的呢!”
劉名權聞言一驚,不由變色脫口道:“馮少棠?他姓馮?”
“是啊,”劉元愣住了,“是姓馮啊。”說罷他抬眼瞧見劉名權松開了攬袖的手,正杵著發(fā)呆,不由急急道:“老爺,老爺!您袖子沾到墨汁了!”
第六十六章會試
臨到會試還有六天了,梁德明開始夜夜難寐。他原本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傲視群雄覺得沒人比的上自己,可來了京都之后,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算不得什么。
西北省開榜舉人,這名頭但凡提起,旁的舉人面上贊一句了得,實際上心里都在嘲笑他,因為大家都明白,西北第六到了京都,只怕能湊個同進士都算幸進了。
到了下場前幾日,士子們的詩會清談也都停了,幾乎所有人都忙不迭的再次開始溫書,除了風頭最勁陳敬和余梁宇還在呼朋喚友,其余的人連旁聽吹捧他們的時間都沒有了,梁德明也不例外,因為睡不著覺,他干脆四更天便早早的爬起來,就著清晨醒腦的涼風,在客棧中庭里獨自溫習。
這日清晨讀完了書,挨到天亮,準備回前堂用膳,剛跨進客棧前堂門檻,便碰到了劉裴文。
“真是湊巧啊,我正要尋德明兄呢,可有空同去東街茶舍用早膳?”劉裴文一見著他就笑著過來拉扯。
劉斐文是這些天和他走的最近的士子,又是解元出身,他既然相邀,梁德明自沒有二話的,雖然還準備趕著時間溫書,但梁德明想了想,東街茶社也就多跑幾步路,不耽誤時間,便回道:“該是我請劉兄才是。”
“不用,不用!”劉裴文笑道,“今兒自有妙事,有貴人請客,我不過是做個中人罷了!”
“什么貴人?”梁德明不由問。
“隨我去了便知。”劉裴文眼神灼灼,渴望的神情流露無遺。
梁德明便揣著滿肚子疑問被他拉去了東街。
卻說兩人來到茶社,上樓便進了間包廂,一開門只見包廂里一高大身影背對著站在窗前,身邊蹲著個親隨正在煮茶。
“快快上前拜見恩師!”劉裴文推了梁德明一把道。
梁德明糊里糊涂跟著上前,口里問道:“什么恩師?到底何事?”
那人轉過身,只見他約莫四十許,身材魁梧,樣貌堂堂,站在那兒一股子久居上位的氣息撲面而來。
“此乃吏部侍郎劉大人,今科的主審官,若我等有幸上榜,他自然就是我等的恩師了,你還不快拜見?”劉裴文解釋道。
梁德明一驚,人都僵住了!他心中模模糊糊燃起一陣狂喜,卻又不知喜從何來。要知道考前士子與考官照面那是極為忌諱之事,所以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吏部侍郎劉名權劉大人是主審,卻沒有哪個愣頭青敢公然上劉府拜見的!更何況就算是真有那么傻的書呆子,劉大人也斷然不會見。
現(xiàn)下竟然在這行事周密的茶社里,他區(qū)區(qū)一介士子,莫名就見到了主審大人,難不成有什么好事要從天上掉下來?
“你竟傻了不成!”劉裴文笑著拉他一同拜了,卻見劉名權態(tài)度和藹,平易近人的道:“來,來,入席吧,不過是頓尋常早膳,你等也莫要拘束了。”
說話間一堆吃食便送了上來,春卷、蝦餃、芝麻糖、橘餅,零零散散擺了滿桌,一股清香隨著倒入茶碗的茶水溢出,浸染滿屋。
入席后,劉裴文款款而談,拼命在劉名權面前顯示自己;梁德明卻口拙的只能低頭悶吃,他心中一會想自己被主考青睞,馬上就要飛黃騰達了,一會又害怕是黃粱一夢,轉醒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一場空,于是就這般膽戰(zhàn)心驚混混僵僵的用完了早膳,也沒從劉名權劉大人口里聽到一星半點的意思,便隨著劉裴文走出了茶館。
回程路上,劉裴文笑罵道:“德明兄平日里口舌鋒利,怎的今兒變成了悶口葫蘆了?這般大好機會,你只顧著低頭吃食,真真的可惜啊!”
梁德明也深悔自己的失態(tài),嘴里只道:“不知這位大人今兒見我等,是何用意?”
“這還瞧不出來?”劉裴文白了他一眼,“我倆這科只怕是必中的了!”
“果真如此?”梁德明大喜,忙又追問細節(jié),“可劉大人并沒有說什么明白話啊!”
劉裴文假作啐了他一口,笑罵道:“明白話?你若只等著聽明白話,還不如干脆打道回西北算了!朝堂大員,哪個會和你說明白話?劉大人自接了主審后就該是閉門謝客,今兒卻親自來見我等,你還想要什么明白話不成?”
“哦!哦!”梁德明狂喜的叫了兩聲,“這么說劉大人是看中我倆了?”
“可不是嗎!”劉裴文壓低嗓門道,“你也該知道,朝中做大官也得有門生故吏的幫襯,前些年盤踞一甲二甲那些個世家子弟,你真以為他們才學就勝過天下士子了?還不是賢黨一派都安排好的!
我等入了官場,天生是清流派系,劉大人今兒是給我示意呢!今后我等上了朝堂,自然也要以劉大人馬首是瞻!且不說將來,只是當下回到客棧,我倆便得忘卻此事,絕口不提,只等下場罷了!”
“好好好!自當如此!自當如此!”吃了定心丸的梁德明忙連聲贊喝。
轉眼間五六日便過了,正到了會試當日。
五更天的時候,馮少棠和畢昔年便起身更衣了。畢昔年讓書童送上了狀元餅和及第粥,算是在吃食上討個口彩,又絮絮叨叨的掏出了物什,遞給了少棠。
“鯉魚跳龍門!趕緊的!攥在手里拜拜!討個吉利!”老畢扯著馮少棠道。
馮少棠細看去,可不得了,一條指頭長的鯉魚,純金打造的,璀璨奪目的嚇死人了!要知道大佑朝物價并不高,通行的都是大佑通寶,銀子都極少見到,更別提黃金了!這金鯉魚只怕不少于二兩重,相當于五千多貫錢呢!
“你怎的隨身帶著這么貴重的東西!”她忙推拒回去,“快拿回去收好了!”
“討個吉利的!你趕緊拜過!”畢昔年又把鯉魚塞了回來。
馮少棠哭笑不得,只得合攏雙手,夾著金鯉魚應景的拜過,隨后忙把金鯉魚送了回去,卻見畢昔年將鯉魚收回匣子里,自己并沒拜。
“怎的你自己不拜?”她忍不住問道。
“沒那個必要!”畢昔年揮袖道,“我反正是來跑龍?zhí)椎模萘艘彩前渍戳讼蓺猓直×烁7帧!?
馮少棠:“……”
接下來的會試,也不知道是不是拜過金鯉魚的緣故,還真就諸事皆順,三場的考題均都是老爹馮秉忠押中過的,馮少棠筆走龍蛇,答得極為順利,三場皆是頭一個交卷,等三天考畢,馮少棠拖著疲憊的身子,帶著解脫的心態(tài)走出貢院,只等放榜。
第六十七章落榜
放榜那日,天剛擦亮,貢院外圍的龍門墻前,便已經(jīng)聚集了眾多觀榜人。參試的士子,親眷家仆,浩浩蕩蕩的足有上萬人之多。
人們裹著棉袍,挑著燈籠,在二月寒風中翹首以待。最終幾聲呼喝響起,貢院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數(shù)萬人均簇擁上去。
“規(guī)避!肅靜!”衙役們趕開人群,主考官劉名權帶領眾考官人等,行至龍門墻前,將登載著今科貢生的金榜張貼于墻上。等衙役們簇擁著考官們退走貢院,呼啦啦上萬人便都蜂擁至龍門墻前,仰著脖子心情焦慮的在榜單上尋找自己的或親友的名字。
馮少棠也在人群之中,只在劉名權露臉的時候,她遙遙的瞥了他一眼,隨即就被畢昔年拉去看榜了。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貢生名錄上,榜首會元毅然是西北梁德明!
“不可能!”老畢拍腿大叫起來,那梁德明怎么可能考中會元?
馮少棠沒有吭聲,心中只冒出了些不詳?shù)念A感。
不僅老畢如此,圍在榜單前的江南士子們也都鼓噪起來,江南歷來是大佑文人薈萃之地,且不說皇上最后欽點的一甲,就是會試貢生前三也極少落入他省士子頭上的,如今頭一名會元竟然不是江南士子,還是個西北人?這怎么可能?
有熟識梁德明的,也紛紛心中暗自不解,梁德明平日里在各種詩會清談上也未曾展露出過人才華,他的詩作和文章不少人也是見過的啊!但不論如何,皇榜既然放了,那會員的名分便已定了,任誰心中有疑問,臉上也是堆著笑容道賀的。
而梁德明本人呢?此刻已做木雞狀,眾人回首在人群中尋得他時,只見他踮著腳、撐著脖子,直勾勾的盯著榜單卷首自己的名字,連周圍的道賀聲都未曾聽入耳中,老半天才‘呃’的一聲尖叫,隨即牙關咬緊,栽頭倒地!
眾人忙又抹胸的抹胸,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一通救治不提。
再說馮少棠這里,從卷首看到卷尾,都沒有找見自己的名字,畢昔年倒是又一次掛了榜尾!如此一來老畢已經(jīng)有了官身了,只要通過最后一場殿試,最起碼也是個同進士。
老畢大喜過后,倒是沒有自顧自的慶賀,只拉著馮少棠道:“莫慌,再仔細看過一遍!我就不信了!我老畢的文章都能掛榜尾,馮兄弟你怎么可能落榜呢!”說著又替她重新找尋起來
馮少棠此刻心中卻已大亂。
三場考題,湊巧都是老爹曾經(jīng)給她押中過的,她試寫的文章琰澤給改過,老爹給改過,經(jīng)過兩道添補潤色,不說毫無瑕疵,那也該是極好的,即便排不上前幾,也沒道理被落卷才是。可偏偏榜單上就沒有她的名字,這其間唯一的解釋,就只有一個:劉名權已經(jīng)認出了她,并且從中作梗!
本次會試,她最擔心的事就是被劉名權認出來,所以下場前她閉門謝客,什么風頭都不出,連教坊也沒去探望,沒有露出一絲馮家殺回京都的端倪,沒想到竟然還是逃不過姓劉的眼睛!
那么她剩下的唯有兩個選擇,要么就忍氣吞聲,敗走西北,過三年再來,想必三年后的主審應不會再是劉名權;要么就爭個到底,放榜十日后貢院將會把所有士子的墨卷和謄抄的朱卷都公開展示,為的是讓士子們親眼瞧見卷宗上考官的批示,也算是給落榜者一個死的明白的機會,她馮少棠對自己的文章有信心,就可據(jù)此追述上去,爭個水落石出!
可無論哪個選擇,都是不成的!
第一個,退避西北,三年后再來。雖然避開劉名權,表明上簡單,卻是風險最大的。
劉名權是什么人?那就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無恥之徒,他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要替老爹走仕途,即便是本科未取,劉名權也有的是辦法堵住她晉身朝堂的路!甚至把她摁死在科考路上!更何況他們馮家還等得起三年嗎?三年后京都教坊的母親妹妹們,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在!
第二個,據(jù)理力爭,她若真的整臂高呼,且不說能不能討回公道,起碼她的出身肯定是隱瞞不了,眾人矚目聚焦在她身上,她改了戶籍,參加科考的事就勢必會被抖出來。即便是西北李大帥的保舉,但罪臣之后不得科舉,在大佑可是寫在律法里的。
劉名權這一步不露聲色的棋,倒是將她逼入了兩難之地!
這廂畢昔年又從頭至尾仔細瞧了一遍,仍舊沒有找到馮少棠的名字,不禁著急道:“馮兄弟莫要氣餒!只怕是閱卷的考官疏漏了,我們等十日后查卷!定要瞧個明白!”
十日后查卷?等十日后,若卷宗有何意外,她即便是滿身張嘴,又怎么說得清楚!
兩相其害取其輕,她馮少棠就算是身死,也得死得明白!
馮少棠轉首沖畢昔年道:“可否累畢兄幫我尋筆紙來?”
畢昔年一愣,二話不說便應了,他擠出人群,尋到貢院不遠處的一家書齋,買了筆紙又急急的奔了回來。馮少棠接過筆紙,于貢院人群外尋一尺見方地,跪坐在地,鋪開紙張?zhí)峁P就寫。
她寫的正是會試當場自己所做的文章!
每科會試張榜,中榜或落榜的士子各種失態(tài),那都是司空見慣的,有得中后如梁德明般驚喜暈厥的,有落榜后抱頭痛哭咒罵不已的,所以一開始馮少棠在地上落卷寫文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可漸漸的,隨著她漂亮的館閣體一個個落在紙上,文章逐顯身形之后,圍觀的人便越來越多了。
周圍的人先是帶著看笑話的心態(tài)圍觀,待瞧上片刻后不禁肅然起敬,隨后口口相傳,很快在場的人都知道了,有一士子正在地上書就會試文章,那寫的真?zhèn)€叫好,于是紛紛簇擁去看。
漸漸的,觀完了榜單本應散去的人群,到有一大半人圍攏在馮少棠身邊,看著她落筆行文,后方瞧不見的也舍不得走,只豎耳聽著前面的人轉述。邊瞧邊聽,行到精妙處甚至引起眾人贊嘆!
不少榜上貢生,兩項比較自己的文章,不禁去了歡喜之情,倒生出了慚愧之意。當馮少棠寫完最后一個字,落款‘西北馮少棠,求問落卷指摘’的時候,眾人都跟著喧囂起來!
有風骨的貢生們紛紛議論,說這等文章竟然還被落卷,真是全無道理!難道考官們都瞎了眼?落榜后心中不平的士子們更是群情激憤,恨不得借此事由爭得會試重判才好!一時間只見馮少棠跪在自己默寫出的卷宗前,周圍圍滿了激憤的士子!
貢院內(nèi),副審楊屹快步走到劉名權跟前,低聲道:“大人,外面有一狂生,伏地作書,求問因何落卷。引起了眾士子圍觀助陣。大人您瞧該如何是好?”
劉名權眼神一變,整衣起身,他邁著步子緩緩走出貢院,瞧見聚攏成群的士子們,不由心中暗笑:魚終于上鉤了!
作者有話要說: 馮少棠:我沒中,誰還能中?有貓膩!
畢昔年:我老畢再次吊車尾!錦鯉在世啊錦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