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手在三人中墊底,但思緒卻非常敏銳。
“人心不古啊,”喬毓又嘆了口氣“我生了場病,什么都不記得,已經(jīng)很可憐了,還有人冒充我的家人,想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唉”
蘇懷信淡然喝了口酒“我猜他們現(xiàn)在一定很慘。”
許樟道“我也這么覺得。”
“那不重要,”喬毓將那一茬兒掀過去,悶悶道“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兒找我的家人了。”
許樟聽得嘆氣,先后為另外兩人續(xù)杯,又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你若是我,只怕會覺得現(xiàn)下正自在,想不起也沒什么了。”
寧國公府那點兒事,喬毓也聽許樟提過幾句,知道他現(xiàn)下處境,聞言會意“要走了嗎”
許樟悶頭飲一杯酒,道“總要回去的。”
“你若要回寧國公府,免不得要向人解釋當日如何脫身,這幾日又身在何處。”
一直沒說話的蘇懷信將筷子擱下,正色道“這樣吧,明日我同你一道過去,便說是被我所救,咱們一見如故,結為異姓兄弟。有邢國公府的情面在,你那繼母總也顧忌幾分”
許樟是頭一次來長安,人不生地不熟,還有個主動出手想殺他的繼母,疑似默許的生父,想想便覺舉步維艱。
蘇懷信的好意他自然明了,也不會要強推辭,心中暖熱,舉杯謝道“二哥,千言萬語,都在酒里邊兒了。”
蘇懷信與他共飲,又向喬毓道“你也一樣,在沒找到家人之前,這張臉最好別叫人瞧見不妨同我一道歸府,既是掩人耳目,也可慢慢打探家人消息。”
喬毓想了想,道“也好,只是不知你家是否方便。”
蘇懷信道“我父親月前離京,不在長安,府中便由我母親主事,安排個人進去,有什么不方便的。”
喬毓笑著應了一聲,又舉杯謝他。
他們正是年少氣盛的時候,意氣相投,雖然相處的時間不久,卻真心將彼此視為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分別在即的短暫傷感過去,心中激蕩的仍舊是掃平山匪,還一方安泰的快意,自是推杯換盞,一醉方休。
宿醉一場,第二日,三人都起的晚了,早午飯揉成一頓吃,加之收拾行囊等瑣碎雜事,直到過了未時,方才上馬往長安城去。
寧國公府坐落于永昌坊,長安的東北方向。
喬毓是不認識路的,至于許樟說來諷刺,這還是他第一次到寧國公府。
因這緣故,領路的任務便落到了蘇懷信頭上。
喬毓昨日洗的那身衣袍未干,現(xiàn)下便是女郎妝扮,頭戴帷帽,將面容遮掩的嚴嚴實實,到了寧國公府所在的街道,便停下道“你們?nèi)グ桑疑矸菸疵鳎植缓蔑@露面容,進去反倒尷尬。”
許樟明白她的難處,燦然一笑,道“大錘哥,得了空我就去找你玩啊。”
喬毓笑著應了聲“好。”
蘇懷信看眼時辰,抬手一指街口那幾株柳樹,道“我不定何時出來,你若覺得無聊,不妨四處走走,屆時便在那處匯合。”
喬毓聞言頷首,目送那二人進了寧國公府,方才收斂笑意,叫丹霞轉身,在長安城中閑逛。
到了現(xiàn)在,她心里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不要去衛(wèi)國公府看看呢
生的像,又姓喬,對于荊州這地界又有感觸,若說同喬家沒關系,喬毓自己都不相信。
可是偌大長安,根本就沒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若是個被養(yǎng)在外邊兒的外室女,貿(mào)然登門,那才叫人窘迫呢。
再則,即便不是外室女,只瞧這張臉,怕又要惹出事端來。
好容易尋到的線索,又繞到了原先那個死胡同。
喬毓想到此處,便有些心灰意冷,也不催促丹霞,悶頭走了許久,再抬首時,卻見夕陽西下,暮色已起,舉目四顧,竟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遠處有車馬轆轆而來,她微微收緊韁繩,叫丹霞往邊上靠了靠,卻見那馬車到近前后,竟停住了。
喬毓心下微奇,下意識抬頭看,卻聽馬車內(nèi)傳來幾聲勉力抑制住的咳嗽,須臾,那車簾被人掀起來了。
那郎君生的極為俊秀,相貌溫潤,眉眼柔和,只是難掩病氣,面頰清癯,沒幾分血色。
至于年歲,說是二十七八也有,說是三十上下也不奇怪,他身上那股玉石般的斂和從容,叫人一時拿捏不準他的年歲。
“小娘子,天很快便要黑了,”那郎君開口道“早些回家去吧。”
喬毓聽得怔住,透過帷帽前的輕紗看見他面容,不知怎么,心里忽然難過起來,嘴唇一動,淚珠滾滾落下。
那郎君見她不語,也不介意,溫和道“難道是迷路了你住在哪兒我叫人送你回去。”
喬毓心神不屬,下意識道“在永昌坊。”
“永昌坊看來你走的很遠,竟到了修德坊,”那郎君笑了笑,道“再過一個時辰,宵禁便要開始了。江遼,你送她回去吧。”
侍從中有人應聲,旋即出隊,向喬毓頷首道“小娘子,咱們走吧,再晚便要遲了。”
喬毓的思緒被這突如其來的眼淚攪亂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艱澀的道了句謝,調(diào)轉馬頭,同江遼一道往回走。
有人低問道“侯爺,你認識那小娘子嗎”
“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郎君靜靜目送兩人離去,直到那背影消失,方才將車簾放下,聲音低不可聞道“也不知怎么,方才見她垂頭喪氣的,便忍不住想同她說說話。”
沒人聽見他后邊這句話,而他也不打算再重復,只合上眼,抑制住心頭哀慟,輕輕道“走吧。”
修德坊正處于長安西北角,想再回到永昌坊,的確要繞行很遠。
喬毓手中捏著韁繩,心思卻不知飛到哪邊去了,悶頭前行,一言不發(fā)。
江遼也沒有主動開口。
半晌,喬毓方才道“你家郎君是誰叫我知道,改日也好登門致謝。”
江遼道“朱虛侯,便是我家郎君。”
朱虛侯。
有些陌生的稱呼。
但人卻隱隱覺得熟悉。
喬毓心里亂糟糟的,像是被人扯亂的毛線,尋不出個頭緒來。
她無聲的嘆口氣,目光隨意的往四處瞧,卻在望見遠處那方紅墻與高聳城樓時,倏然僵住了。
她抬手去指,聲音微顫“那是什么地方”
江遼順勢去看,神情微怔,并不直言,卻道“怎么了”
喬毓只覺有什么滾燙的東西向外奔涌,幾乎抑制不住心頭激動“我去過那兒”
江遼失笑道“這怎么可能”
喬毓無言以對,心臟卻跳的飛快。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記得了,而是只記得那些曾經(jīng)帶給自己強烈感情的人與事。
那些過往的記憶在她的血液中靜靜流淌,等待著某一日被喚醒,再一次翻涌奔騰。
“現(xiàn)在,”喬毓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道“現(xiàn)在是什么年號”
江遼看她的神情有些奇怪,卻還是道“武德九年,圣上登基稱帝,次年正月,改年號為貞觀。”
暮色漸起,帷帽前的輕紗被晚風吹起,輕輕飄拂。
喬毓的氣息也有些亂了,夕陽余暉之中,她回首去望那方紅墻,喃喃道“那,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江遼回首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他的語氣里,有淡淡的喟嘆。
“玄武門。”
作者有話要說 舊唐書及難作,太宗在玄武門,方引將士入宮授甲,后親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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