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夕陽照得人全身溫暖,貝瑤攤開小手給趙芝蘭看。
她掌心躺著五塊巧克力,趙芝蘭拿起來一看:“那孩子給你的啊,這可不便宜。”
五塊紅色外包裝的“起士林”巧克力,都是T市出產(chǎn)的。
童年沒什么特別好的東西,吃到糖果都很歡喜,更別說這個牌子的巧克力。趙芝蘭嫁給貝立材的時候,貝家還負(fù)著債,雖然貝瑤出生后沒虧了孩子,然而這些小零食她鮮少給貝瑤買。
一塊“起士林”兩塊錢,五塊沉甸甸的,要整整十塊錢。
對于小貝瑤來說,她念三年級的時候,十塊錢也是一筆“巨款”了,她拿著裴川給的“巨款”惴惴不安。趙芝蘭看女兒單純可愛的模樣,心里一軟:“既然都收了那就拿著吧,以后媽媽做了吃的,你都給小川拿點去。”
貝瑤用力點點頭笑了:“媽媽吃。”
“你拿著,媽媽不吃甜的。”
“那給爸爸。”
“爸爸也不喜歡。”
巧克力加了能讓人幸福的堿,貝瑤兩排小白牙咬下去,巧克力在嘴里化開,她眼睛亮起細(xì)碎的光彩。
貝瑤只吃了一塊,剩下的到底沒舍得吃。藏在自己抽屜了,打算饞的時候拿出來解解饞。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中旬,八月十七那天是貝瑤的四歲生日。她的生日簡陋,一包糖外帶糖水雞蛋,吃完依舊去幼兒園。
孩子們稚嫩地給她唱生日歌,貝瑤看著角落空缺的位置,心情有些低落。
向彤彤說:“我今年就要去學(xué)前班了呢。”
幾個年紀(jì)小的羨慕地看著她。
陳虎已經(jīng)來了幼兒園,他年紀(jì)大一些,也是要去學(xué)前班學(xué)知識的孩子之一。他問方敏君:“敏敏你去嗎?”
方敏君搖搖頭:“我不去,媽媽說我還小。”
陳虎說:“那個小啞巴也要去,我一定要揍他!”他學(xué)著他爸爸那樣,粗聲粗氣揮了揮拳頭。被一個沒有腿的孩子咬成那樣,在陳虎的心里既是陰影,又是恥辱。他一定要報復(fù)回來!
貝瑤看著胖墩兒陳虎,皺了皺眉。
她知道自己按理還得念一年幼兒園,她一直比裴川低一屆,可是如果裴川班上都是陳虎這樣的存在,那裴川是不是一直沒有朋友啊?
回到家,貝瑤問趙芝蘭:“我可以要一個生日愿望嗎媽媽?”
她明眸澄澈,最近都乖乖巧巧的,仿佛到了四歲,這個孩子一下子聽話好多。趙芝蘭讓貝瑤說說看。
“我想去學(xué)前班。”
趙芝蘭想也不想就否決了:“不行,你剛滿四歲,得五歲再去。還沒學(xué)會走就想著飛可不行,那些哥哥姐姐是去學(xué)寫字的,你留在幼兒園可以和小朋友們做游戲。”
“不做游戲。”貝瑤認(rèn)真道,“我去學(xué)寫字。”
趙芝蘭哭笑不得。
她女兒有些呆萌,打小反應(yīng)就要比別人慢些,老師說別的孩子學(xué)唱兒歌如果要三遍,她的瑤瑤就要五遍,唱五遍不行她會自己一個人慢吞吞唱十遍。
貝瑤說要去學(xué)前班,趙芝蘭只當(dāng)個笑話聽聽。這種有關(guān)孩子一輩子的大事,哪能由著貝瑤胡鬧。輸在起跑線以后就跟不上了。
貝瑤被拒絕也不氣餒,她回房間,吃晚飯的時候再出來,把自己的田字格小本本給爸爸媽媽看。
趙芝蘭一看直接懵了。
左右兩面寫滿了,左邊是漢字。一排“大”,一排“小”,還有“多”和“少”。
貝瑤的字寫得小,田字格還沒占到二分之一,然而一筆一劃,看得出特別認(rèn)真。
右邊是加法,“1+1”、“1+2”,雖然只加到了五,然而已經(jīng)讓趙芝蘭震撼了。那年幼兒園是個大型托兒所,頂多一群孩子一起唱個兒歌。一般進入學(xué)前班才會正式學(xué)知識,一年級的時候正式學(xué)習(xí)九九乘法表。
貝瑤緊張忐忑地看著媽媽。
趙芝蘭問她:“你怎么會這些的?”
貝瑤心怦怦跳:“幼兒園墻上的。”
趙芝蘭還沒說話,貝立材哈哈笑道:“我家瑤瑤還是個小天才啊!”
貝瑤知道爸爸心思不如媽媽敏銳,她有三年級的記憶,寫漢字和加法不在話下,然而她只敢挑一些簡單的東西,怕趙芝蘭懷疑。
趙芝蘭想了想:“二加二等于幾?”
貝瑤有些心虛,她低頭,小手做出數(shù)的動作,半晌,四根軟乎乎的指頭豎起來。
趙芝蘭看著女兒臉頰邊豎起的手指,狠狠在貝瑤臉上香了一口!
她趙芝蘭終于有打敗趙秀的一天了!簡直揚眉吐氣!
“咱們報學(xué)前班,明天媽媽就去找老師!”
貝瑤彎著杏兒眼,燦爛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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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小野菊抽出小花苞兒的時候,九月份來臨了。
C市以往每年開學(xué)都會下一場雨。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號這天也不例外,裴川看著路面頃刻被打濕,蒼白的手指搭在輪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蔣文娟怕孩子淋濕,給他穿好雨衣。
蔣文娟前一晚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丈夫說話,裴川上學(xué)前班她特別不放心。自從裴川雙.腿被斬斷,蔣文娟常常被夢中血肉模糊的景象驚醒,反反復(fù)復(fù)的景象,成了折磨一個母親的噩夢。蔣文娟怎么看出事以后沉默寡言的丈夫都不順眼。
然而孩子上學(xué)得靠裴浩斌找關(guān)系。
她們家附近沒有特殊教育學(xué)校,國家這年也沒興辦這樣的學(xué)校。對于蔣文娟來說,她甚至是害怕孩子進入那樣的學(xué)校的,仿佛這樣給裴川蓋上了一個一輩子殘缺特殊的章。
C市朝陽小學(xué)有兩個學(xué)前班,學(xué)前一班和二班。學(xué)前一班的語文老師恰好是裴浩斌的初中同學(xué),姓余,余老師一早就知道裴川的特殊情況,因此裴浩斌一說,余老師就同意了。
朝陽小學(xué)離小區(qū)走路的話有十五分鐘路程,裴浩斌發(fā)動摩托車,示意蔣文娟將孩子抱上來。
輪椅用皮繩綁在摩托車后面,裴川被安置在摩托車前面坐好。
裴浩斌小心護著兒子,刻意輕快道:“出發(fā)咯。”
裴川握住摩托車前面的金屬杠,唇角露出淺淺的笑意。
小雨淅淅瀝瀝,離開了媽媽的視線,裴川終于沒了表情。他身后是爸爸寬闊的胸膛,裴浩斌騎得很慢。雨點很少打在裴川臉上,裴川看著雨幕,知道自己即將去一個新環(huán)境。
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必須得去。
因為上學(xué)前班這件事,媽媽終于肯和爸爸說話了。他想要一個完整正常的家,哪怕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