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才剛剛經(jīng)歷大敗,失去了一半的會場和幾乎所有半是實用半是拿來炫耀的運載法器，但刪繁就簡之后，全新的天龍法會依舊在正在坍塌的半座會場上，重新召開了。
與會的依舊是那些人——只少了化作天魔叛走的那個。
就連陸無咎也被找了回來。
雖說找回來時早已不成人樣,變成了一只蛋。但據(jù)在場無數(shù)大能修士驗證,那只蛋確實是陸無咎不錯。
在修界,這倒也算不上多么稀奇的案例。畢竟在座修過涅槃功法的不乏其人,無非陸無咎這涅槃得有些滑稽。
——還活著，能應(yīng)答。就是因為受傷過重，被困在蛋殼里出不來。沒聽說有人涅槃把自己涅槃成一顆蛋的,眾人普遍覺得,要么他身上本來有王八的血統(tǒng)，要么就是修天殘道的副作用吧。
這令他的變態(tài)失去了囂張的底色，變得有些言行不一。換成人間流行的說法是,顯得有些無能狂吹了。
陸無咎大約也意識到,作為一枚連自己滾都做不到的蛋，他是沒資格暴言的。總算學(xué)會了忍耐沉默。
再加上他先前確實站穩(wěn)了大義,勇抗天魔。旁人心底對他多少也生出些敬意來。
倒是讓會場氣氛和諧了不少。
樂韶歌和云覺尊者便將千年救世大愿，原原本本的向著在座眾人仔細講開來。
乍聽到“集合萬千微末之人的力量”,不少修士都覺著可笑——凡人之力縱使再如何疊加,也不過是凡人之力。在高階修士面前,人間大軍也不過就是螻蟻成行罷了。但卻無一人當真笑出來,因為“微末之人”未見的就是凡人。若是低階修士聚合成軍,當中再有個見識卓著之人統(tǒng)領(lǐng),憑借各種法陣、法器的加持，令高階修士折戟沉沙卻并非不可能。而凡人和低階修士卻也未見的就涇渭分明。授以功法，加以訓(xùn)練。使之懂得如何運用天地靈力,懂得如何設(shè)置法陣、驅(qū)使法器，也未見的不能功成。
待聽得“愿力”一說，修士們普遍都有些恍惚。
愿力——
從乳海被攪拌分離成六界和瀚海廢墟，到天上界內(nèi)戰(zhàn)分裂各自墜天或者隔絕，這中間曾有漫長時光。
天龍界中仍有長壽天人記得彼時光景。
——彼時天上界有個小“天庭”，天庭中有一群不務(wù)正業(yè)，天天想著歪門邪道的小年輕兒。不想著怎么修煉自身、飛升成神，反而鎮(zhèn)日里想著為全宇宙主持公道。便如人間小朝廷一般，先是折騰出一大套六道循環(huán)、因果報應(yīng)之說想要“教化”凡人行善，而后便分門別類各派任務(wù)——這個管行云，那個管布雨，這個管人間姻緣，那個管世道貧富，這個記錄善行惡果，那個負責(zé)審判死后魂靈，安排投胎轉(zhuǎn)世……兢兢業(yè)業(yè)，無所不包。
按說，這些鎮(zhèn)日里忙著紅塵閑事之人，本該課業(yè)荒疏，修為倒退才是，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
……倒也不是說沒有荒廢修為。若說修為是翻山倒海，爭戰(zhàn)無敵，那他們中不少人的修為，確實是荒疏了。
可在那光輝和平的上古時代里，天人所謂“修為”中至為關(guān)鍵者，卻并非勇力，而是“道”。
“道”之一字，內(nèi)蘊無窮，甚至善惡不定。誰也不能以區(qū)區(qū)幾句話、幾個詞就能概括了。最多也只能說是——心中所信之物、是非判斷的基準；是一生思索和行為的出發(fā)點，也是窮一生功業(yè)想要謀求和達到的終點。未必就終身不改、貫徹如一，甚至都未必是連續(xù)不斷的……但確實就像是串珠的那一根線。若有這根線，則不論成與不成，萬事便都有意義和前途；若無這根線，所謂“修為”就是散珠一盤，再強橫也無用。
這同現(xiàn)世很不一樣。現(xiàn)世的規(guī)矩是——你道再精純又如何？被人一掌打死，還不是一了百了？
但在那個時代，“道”就是無數(shù)修士孜孜以求的東西。
而這些“不務(wù)正業(yè)”的閑人，他們修為中所最精純長進者正是“道”——而與其“道”相得益彰的那些修為，也隨之登峰造極，踏入了“神”境。
四境天人多為神裔。雖然相距久遠，久到天神的存在和消失都已成了謎題，就連神譜都分化出不同版本，但他們確實是天神的后裔——對于何謂修士境界，何謂“神”的境界，他們都有著敏銳的直覺。
那確實就是“神”境不錯。
而令他們封圣入神的，正是來全宇宙的信仰和“愿力”。
那是四境天人第一次認識“愿力”為何物。
無數(shù)人想給“愿力”以解釋，其中最廣為接受的是——宇宙有著自己的“意志”。而作為宇宙的造物，也是萬物的靈長，人的“愿力”，也正是宇宙意志里最重要的部分。
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宇宙的意志，也是通過萬民愿力展現(xiàn)的。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四境天人蜂擁進入了“天庭”，紛紛開始收集愿力。
而后不知不覺之間，“愿力”的神話便破滅了。
也沒人說得清究竟是從哪里開始的。
大約是從“天庭”開始的吧，無數(shù)修士為取得愿力而不擇手段——濫降災(zāi)禍，濫許財富，助紂為虐，濫立□□……一時之間將人性丑惡悉數(shù)激發(fā)出來。人間很快便走向爭斗和墮落，“愿力”變得不再純粹。報復(fù)、仇恨、貪婪、嫉妒、欺騙……無數(shù)負面的“愿力”蜂擁而來，侵染了修士的意志。
那一陣子，四境修士頻頻有人入魔，邪神林立。
再而后，愿力便也開始枯竭了。
一番爭斗之后，“天庭”瓦解，修士們各歸本位。
六界凡人在天庭留下了諸多扭曲印象，諸如暴戾、短見、貪婪、好妒……卑劣底下，不可親近。
漸漸的，便再也無人用“愿力”修行。
四境內(nèi)亂爭斗之初，甚至有不少修士認為，禍亂本源就在于將人間“愿力”引入了天上界。
然而千年內(nèi)戰(zhàn)、千年分裂之后，修士們對于自己的本性，早就沒了昔日的傲慢。
把自己的本性畢露歸罪于凡人愿力污染一說，更是可笑之至——若當真能被卑賤者如此輕易的污染，那么所謂的高貴，是不是也太脆弱善變了？
而對自我本性認知清晰之后，對于當日“天庭”為何會走向瓦解，人間為何會墮落，也就心知肚明了。
——至少罪過在誰，心中是有數(shù)的。
只是，在將天地靈氣運用得日臻化境之后，再回頭令他們?nèi)ト∮迷噶Γ瑓s也無人愿意了。
畢竟天地靈氣乃是無主之物，盡可憑能耐自取。何必還要替凡人辛苦張羅，換他一點參差不齊的饋贈？
可是……愿力來自生靈的意志。
這一點總歸是無誤的。
而天魔，是宇宙自毀的意志。
以眾生頑強堅守、逆境圖存、生生不息的意志，對抗天魔死寂，空虛，毀滅的意志，不正合其宜嗎？
當明白樂韶歌所繼承的是怎樣的“大愿”，她身上愿力又是任何而來時，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這確實就是克制甚至鏟除天魔之道。
而救世大愿傳承者所擁有的力量強弱，確實同他們是否同仇敵愾，是否大義無私，緊密相關(guān)。
——只有四境六界整個宇宙同心協(xié)力，共同救亡圖存，此戰(zhàn)才能取勝。
盟約順利結(jié)成，再無一人為私利而互相扯皮。
消息飛快傳遍了四境六界。
大約因為修士們的鎮(zhèn)定與身先士卒安撫和鼓舞了天下人心，天魔現(xiàn)世的消息雖也帶來短暫的混亂，卻遠未造成什么嚴重的后果。
待此地結(jié)盟的修士們探知天魔返回瀚海之后，便在瀚海之外一座荒山上安營扎寨。開始圖謀對抗。
而各界的物資，便也源源不斷的運送到這座荒山上。
——民意的流向其實經(jīng)常是有形的。當在運送物資的車流中，不斷出現(xiàn)親自推著單輪的木車趕來支援的凡人時，縱使是對凡人是否真的普遍有救世之熱腸存有懷疑的修士也不能不承認，他往昔未免將天下草民的品性與智慧看得太低了——因此被蛋里的陸無咎冷嘲熱諷，也只能忍了。
雖對峙態(tài)勢已成，天魔卻始終沒有主動離開瀚海，前來襲擾。
反而放任誅魔大軍筑城修營，厲兵秣馬。
因天魔回歸，瀚海混沌沸騰四溢，不斷侵蝕著周邊土地。蕭重九便組織各界擅長法陣的修士，環(huán)繞著瀚海設(shè)立結(jié)界。原本以為必然遭遇抵抗，參與之人連后事都安排好了，誰知天魔竟依舊無動于衷。任由他們將法陣修成了。
縱然如此，救世之業(yè)也并非一帆風(fēng)順。
——天魔的存在本身，已是一場天地浩劫。
各處天災(zāi)頻仍，瘟疫、瘴氣、山火、地震、決口數(shù)不勝數(shù)。修士們被迫四處救災(zāi)。蕭重九幾乎將所有能分派出去的力量都分派出去了，只在前線保留著最低限度的戰(zhàn)力。
對此，雖然前線壓力和危險倍增，卻沒有任何人有異議——當他們選擇以救世大愿來對抗滅世天魔時，便已決定了，他們必須竭盡一切力量救護一切可救之人。
而隨著包圍瀚海的結(jié)界修成，同天魔決戰(zhàn)之日也漸漸臨近了。
作戰(zhàn)的策略幾經(jīng)修改，但一切策略其實都是圍繞著她進行的——修士們竭力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能讓她保全實力與天魔單獨對決的局面，不令瀚海中天魔大軍襲擾她。
也不是沒有人和蕭重九一般猜想到，當她全力向著天魔一擊之后，她的肉|身必然也將因承受不住力量而崩壞，換言之——她其實是要去和天魔同歸于盡的。
但身在此地之人，誰不是抱著戰(zhàn)死于此的覺悟在奮戰(zhàn)呢。
真正值得關(guān)心的，并不是她會不會死，而是她的死能不能帶走天魔，如果不能，又該準備什么后手。
……當然，后手毫無疑問就是傳說中的天尊了。
因此也有些人私下絞盡腦汁的鉆研天龍界善見城中那座不可見的須彌陀山，究竟蘊藏著什么秘密。傳說天尊在須彌陀山證得金身，是不是說只要找到這座須彌陀山……
天尊現(xiàn)世本是樂韶歌竭力想要避免的結(jié)果——因為她眼前就有個原本修成天尊后就去獨|裁天下的大“偽”之人。
但現(xiàn)下她倒并不如何擔(dān)憂了。
……蕭重九其實已得到了他想要的，見證了天下人心并非散亂自私。天下人不論尊卑高下，皆可為同一個高尚的目標舍棄私利甚至舍生忘死。縱使這只發(fā)生在如此極端的狀況下，但至少證明了人心散亂與爭斗乃是因為統(tǒng)領(lǐng)不力，而非是人之本性注定的結(jié)局。
比起在絕望中踏上獨|裁之路，眼下其實才是他更想要的。
……說不定，蕭天尊他才是她歸來之后真正獲得救贖的人。
而傳說中不可見的須彌陀山的謎題，樂韶歌其實也早已解開了。
天魔現(xiàn)世時，地脈改流所向者，正是須彌陀山——在幽冥界，是弱水河畔森羅山，在香音界是天池之側(cè)斷柱山，在戰(zhàn)云界是遺跡森林飛天壁，在天龍界自然就是善見城中那個在地震中坍塌了一座破廟的小山丘。
所謂“天尊金身”的線索，應(yīng)該就藏在破廟里的某一處吧。
樂韶歌將這推論告知瞿曇子——若她當真無法鏟除天魔，那么便由瞿曇子轉(zhuǎn)告蕭重九吧。
倒不是她非逮著瞿曇子欺負，而是，該怎么說呢——瞿曇子這心性，似乎注定得成為救世者的選取者和引路人吧。
同天魔決戰(zhàn)的前夜，舞霓終于來到前線。
她其實幾次都想要來，奈何沒有空閑——天魔現(xiàn)世，地上界比天上界受災(zāi)更重。
而香音界墜土在地上，緊鄰著和瀚海、人間界——特別是那個一個城主變成天魔，一個城主變成蛋，其余城主被凡人革了命，因而局面格外復(fù)雜的幽冥界。自己境內(nèi)修士又多是不怎么擅長法陣和戰(zhàn)斗，偏偏格外擅長救災(zāi)和安撫人心的樂修。自然得擔(dān)起最重要的救援之責(zé)。
她沒有拋開職責(zé)，不顧一切趕過來見她……可見確實是成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