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府,長洲縣衙,大堂內(nèi),明鏡高懸的牌匾下,海瑞與歸有光相對而坐。
海瑞身上的官服已經(jīng)沒有初上任時的光鮮,邊角有些磨損,顏色也有些發(fā)烏,很難想象才穿了幾個月,就變成這樣子。
但要是看看他那張充滿疲憊之色、愈發(fā)消瘦的臉,就會從嘴角的燎泡,眼里的血絲中,明白這些日子來,他是以怎樣的強度在當差。
用夜以繼日,廢寢忘食,憂思難耐,殫精竭慮十六個字來形容,十分的妥帖,一點也不夸張。
“城里的糧食還能支撐幾天”他的聲音嘶啞而干澀,渾不似原先底氣十足的樣子。
歸有光一直愣在那里,這時被猛然一問,有些倉促的答道:“還有一天吧。”
海瑞問道:“府尊不在,蘇州府里就是我與大人主事,現(xiàn)在必須拿出個主意來,一天之后,斷了糧怎么辦”城里城外全是吃飯的嘴,從陸家敲詐來的糧食眼看告罄,如果不采取對策,穩(wěn)定民心,老百姓一亂起來,可就是滅頂之災了。
歸有光最近的壓力也很大,起了口瘡,陳年的痔瘡也復發(fā)了,瞪著通紅的眼睛道:“大人臨走前說,最遲明天就會把糧食運回來。”
“萬一明天要是運不到呢”海瑞依舊板著臉道:“到時候起了民變,我們怎么辦”
“那你說怎么辦”歸有光是個體面人兒,就算沈默跟他說話也很客氣,現(xiàn)在被海瑞如此對待,頗為不習慣。
“向大戶借糧我是長洲知縣,長洲的大戶我來借,吳縣那邊就全靠你了。”海瑞不容拒絕道“也不要借多了,借足三天的糧食就可以了。”
“借糧那不行”歸有光搖頭連連道:“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要保持蘇州城的穩(wěn)定,這一借,豈不是告訴老百姓,官府已經(jīng)沒糧了么”自從沈默得到那七萬石糧食后,他便宣布鑒于事態(tài)特殊,蘇州城的糧店由官府暫時接管,糧食集中在官倉,并統(tǒng)一發(fā)售糧券;當然原先發(fā)售的糧券也同樣有效。
這樣一來,老百姓不必擔心哪家店會倒閉,而且處于對官府的盲目信任,恐慌搶購就少了很多,有利于民心平穩(wěn)。而對于糧油商會的各個商家來說,能將這個快壓死人的大包袱,甩給官府背著,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兒了因為沈默讓他們拿出二百萬兩銀子后,便將他們的爛帳全部接下來,并保證即使徹底崩盤,也有官府承擔,再與他們沒有一點關系;同時還保證,事件平息之后,誰的店還是誰的店,官府不會侵占。
“管不了那么多了。”海瑞嘆口氣道:“正是因為這種得過且過的心里,才會出現(xiàn)今天這種局面明天就要斷糧了,事實眼看大白于天下,還有什么好遮掩的”說著略略提高嗓門道:“難道等到災民、饑民自己去沖擊大戶,釀成亂”
歸有光是個長于謀劃,短于執(zhí)行的家伙,一聽海瑞這樣說,腦袋登時有兩個大,苦惱道:“好吧,咱們怎么借”
“以衙門的名義借,我們?nèi)ソ瑁鸫笕藖磉€。”海瑞不負責任道:“所以只管去借就好了,不管是坑是蒙,只要能借來就行。”
“好吧,我去試試。”歸有光好不彷徨道:“不過我、我也不準一定能借到。”
“借不到,就快攜帶家眷逃吧。”海瑞的表情仿佛萬年不變,拿起官帽,站起身子,大步往外走去。
“這,這人怎么這樣啊”歸有光郁悶的嘟囔一聲,便也拿起烏紗帽,跟著往外走去。
離開縣衙之后,兩人便各奔東西,按照自己的風格,去向大戶借糧食去了
海瑞的方法很簡單,他帶著大隊的衙役,以及老百姓數(shù)百人,按照本縣富豪排名,開始依次登門拜訪
當當當海瑞敲門。
“什么人”門子問道。
“長洲知縣海瑞。”
門子趕緊打開門,一看這么多人,想要關上,卻被左右衙役攔住。
“我家大老爺不在家。”門子怯懦道。
“就算大老爺不在,”海瑞一邊推開那門子往里走,一邊說道:“那也該有二老爺,就算二老爺也不再,也總該有個管事兒的,叫他出來見我”
見眾衙役和眾民眾都轟轟隆隆的跟著進去,門子和聞訊趕來的家丁連忙阻攔:“你們不能擅闖民宅啊”
卻被海瑞用刀子似的目光逼退道:“他們是本官的隨從,怎么不能進來”
“太尊大老爺,您有幾百號隨從”門子苦著臉道。
“本官的架子特別大。”海瑞丟下一句話,便大步進去大廳,大刀金馬的坐下,好在那幾百號人倒沒有跟進去,只是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虎視眈眈的望著大廳里。
這哪是造訪啊,這分明是逼宮嘛,那門子無可奈何,只好命人上茶,自己往后面去匯報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跟他過來,朝海瑞行禮后,自我介紹是府上的管家,這才詢問海瑞的來意。
“本官是來借糧的。”海瑞眼皮都不眨一下道。
“借糧”管家干笑兩聲道:“糧食緊缺這么長時間了,寒家那點余糧早耗光了,現(xiàn)在從老爺?shù)絺蛉耍刻熘荒艹詢深D,還要問官府,這是怎么回事兒呢”
“怎么回事兒”海瑞冷冷看著他道:“你們比我清楚,若不是你家老爺那伙人,囤積居奇,哄抬物價,蘇州城怎么可能會沒有糧食”說著加重語氣道:“你給我聽著,今天這糧食說是借,也是強借,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從來只聽說過強買強賣,還沒聽說過,向人告借也要強迫的呢”那管家悶聲道:“寒家老爺不在,我一個管家什么主也做不了,大人還是改天再來吧。”說著竟要拂袖而去。
卻聽哐得一聲,海瑞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將茶盞都震翻了,嚇得那老管家一哆嗦,回過頭來,惱羞成怒道:“寒家可是官宦門庭,二老爺擔綱一省布政使,請知縣老爺給與尊敬。”
“本官就是給你家面子,才來著與你浪費口舌的”海瑞站起身來,一指門外蠢蠢欲動的人群道:“這些人是幫本官來運糧食的,今天你若不借,明日本官就不來了,但他們還是會過來,到時候發(fā)生什么,本官概不負責。”
“你”那管家氣得直哆嗦道:“要煽動他們嗎”
“錯”海瑞沉聲道:“這正是為了防止他們。”說著緩緩逼近兩步,目光如刀、盯著那老管家道:“聽好了,待會跟你的主子復述去官倉里還剩一天的糧食了,如果你們不借糧的話,明天蘇州城就要亂起來了,有了今天這一場,明天他們就不會沖著我海剛峰來,而是一定沖著你們這些為富不仁、囤積居奇的大戶過來,到時候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就算把你們家燒光殺光,也不過是民亂二字就算僥幸沒有沖擊到你們家,但到時候朝廷為了平息民憤,說不得還得拿你們家開刀是現(xiàn)在拿出一千石糧食,還是等到明天讓他們來拿,自己掂量著辦吧”說著看看天色道:“一刻鐘內(nèi)給我答復,過時不候。”便重新坐下,看一眼杯盤狼藉的桌子,沉聲道:“換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