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是一道高亢的中年男聲,略帶沙啞,頗傲慢,久違且熟悉的語調,隔著車簾傳入耳中,孫氏和邵柏動作倏地一滯。
這聲音
這聲音
這嗓音孫氏邵柏母子絕不會忘記,孫氏倏地撩起車簾,只見不遠處攔在車隊前的,正是那個她隱怨多年化成灰都忘不了的身影,邵賀。
且不止邵賀。
一身粗布灰衣,形容狼狽面黃肌瘦,有老有少的四人,正一字排開攔住車隊,她的婆母裘太夫人,邵賀,還有昔日斗死斗活的蔡氏母子。
這四個人竟都沒有死
命這么大
“我乃你家主子生身之父,邵柏呢,還不讓他過來”
那邊邵賀一說罷,裘氏立即接話“當朝皇后,乃老身親孫女,我兒親女,汝等還不速速讓開”
實話說,邵柏對父親祖母觀感很復雜,難免殘存一絲親緣之情,而孫氏則太過于震驚。但不管是殘存感情還是震驚,在裘氏“皇后”一詞出口后,二人心頭登時一凜。
國母,孝道。
昔日一封斷絕書,邵箐多年來隱隱的態(tài)度。
再看眼前夜市人潮熙熙攘攘,已迅速聚攏過來,邵賀裘氏的話一出口,看熱鬧的人登時嘩然。
有懷疑看向邵賀幾人的,但更多是好奇瞪大眼睛的。
蔡氏母子面上一閃而過的得意之色,而裘氏邵賀目中則是篤定。
此四人之險惡用心,可窺一斑。
孫氏氣炸了肺,立即推開兒子猛一撩簾子,厲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在此妖言惑眾,趕緊拿下,送到京兆尹去”
絕不能讓女兒沾上這群人,否則怕是再甩不掉了。
孫氏能懂的,邵柏也明白,被推至一邊的他諸般復雜情緒已如潮水般退去,面色漲紅雙手攢拳,極憤怒。
“孫氏”
一女聲厲喝,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中間那輛精雕吉祥紋的青帷大車被人從里撩起了車窗簾子,一個秀美白皙的貴婦人正一臉怒容,咬牙厲喝。
毫無疑問,這是孫氏。
只孫氏那一雙風韻猶在的杏眸正死死盯著他們,冷光驟放,恨極怒極。
孫氏視他們?yōu)閿常敛粦岩桑艨梢裕蟾潘軐⑺麄兂罂臁?
那假若他們真被拿進了京兆尹,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身處囹圄,肉在案板的感覺邵賀等人太深刻了。一定不能被押入京兆尹,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只沒想到這孫氏反應竟這么快,震驚之下一點破綻都沒露,威儀十足居高臨下。然這突然竄出二貧民自稱是皇后父親祖母的事也夠匪夷所思的,圍觀百姓孫氏話落那一刻,已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孫氏當機立斷一聲喝,登時粉碎邵賀四人半月籌謀,借輿論落實身份的法子目前是行不通了,而承恩侯府一干護衛(wèi)已怒喝著跳下馬,迅速包抄過來。
在這個關鍵的時刻,邵賀的腦筋前所未有地靈光。
“快走”
不能讓人逮住,否則他們被押入的就未必是京兆尹,邵賀當機立斷,立即回身竄入人群之中。
看熱鬧的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就在四人身后,邵賀占了地利一轉身立即沒入人群,裘氏蔡氏邵任慌忙緊隨其后。
四人混入人群中,慌忙左穿右插,勉強脫身。
“表兄,那我們怎么辦”
設想過孫氏母子翻臉不認人,但當對方真這么做了的時候,蔡氏還是免不了一陣恐慌。她太清楚權位的影響力了,通過孫氏母子反應證實身份的意圖落空,她怕不等己方想出新對策,孫氏就緊著動手了。
斬草除根,免除后患。
邵賀神色陰鷙“明日早朝散,我們去宮門喊冤”
重獲潑天富富貴在前,事實上,四人就沒想過逃離京城。孫氏不認沒關系,當著上早朝的諸文武面前出現,總有知悉內情的人。
國母不孝,對新朝損傷之大不言自喻,陛下再和邵箐患難與共,恐怕也會不悅及微詞的。
邵箐會如何取舍,不用多說。
沒有邵箐的一貫態(tài)度,今日孫氏膽子絕對沒這么大。
哼,這個不孝女
邵賀早已忘記當年自己給大女兒寫過那份斷絕書,只滿腔憤恨盈胸。
好在,皇后和其母家,某種程度也是互相制衡的關系,邵賀自信,只要自己公然出現在文武勛貴面前,邵箐不得不退步。
“至于今夜。”
現在距離明日朝散,還有六七個時辰,為防孫氏先下手為強,邵賀一邊攜裘氏等人在鬧市中左繞右繞,以擺脫有可能的追蹤者,一邊壓低聲音。
“等回了石燈巷,我們立即將身份廣告四鄰。”
若孫氏想趁著夜色無聲動作,那還是趁早打消念頭罷。
孫氏確實使人暗中搜尋了。
不得不說,邵賀的策略是對的,他一行人一路走的人多大街,護衛(wèi)并找不到什么空子,等一拐入石燈巷,聽見前方“我乃皇后生父”“皇后祖母”“皇后大弟”一連串高呼,緊接著就是街坊一陣嘩然。
門扇連連開合,不斷有人奔出,質疑聲,好奇聲,人聲鼎沸。
護衛(wèi)隊長暗暗咬了咬后槽牙,只得使人盯緊,自己匆匆趕回報訊。
“可惡的邵賀可惡的死老太婆”
孫氏剛剛進的承恩侯府,剛繃著臉對兒子說了句“不能讓此等無恥之徒連累娘娘”,就得了報訊,她氣得一揚手猛砸了手上茶碗。
一貫注重儀容如孫氏,此刻白皙的面龐扭曲,她“霍”地站起“必須馬上想個法子”
夫妻多年,孫氏頗了解邵賀的為人,對方下一步必要鬧得更大,讓她們娘仨避無可避。
“備車,我立即進宮見娘娘。”
邵箐忙碌前朝,姁兒白日還是歸外祖母帶,孫氏進宮比想象中容易太多,哪怕宵禁快至,她也說走就能走。
她要立即將此事告知女兒女婿。
魏景只救了孫氏母子,態(tài)度可窺一斑,這事其實并不如邵賀想象中讓人忌諱。但新朝剛立,鬧出國母不孝總是極不妥的。孫氏怕季桓等陛下心腹對閨女微詞。
越早處理越好。
但不等孫氏登車,宮中就來人了。
是魏景遣來的。
拿下洛京不足三月,他登基未滿一月,洛京表面風平浪靜,其實各處都在他的監(jiān)控之下。
邵賀鬧的這一出,早已稟至他跟前了。
他冷笑一聲,也不告訴妻子讓她煩惱,直接淡淡一句,大楚前東平侯府上邵氏諸人,俱已亡于洛京城頭。
皇帝說這人死了,那這人就必定是身亡無疑。
就算還活著,那也是死了。
魏景并沒有親自出手處理此人,因他顧忌邵箐的形象名聲,只立即命人將此話傳至承恩侯府。
邵賀等人,邵箐邵柏姐弟涉及不妥,最適合出手的,是孫氏。
孫氏很完美領悟到魏景之意,心頭大石落定,她挑唇一笑。
很好。
邵賀一家既然是死人,那就好辦了。
很快,邵賀四人發(fā)現,自己的如意算盤再次落空了。
昨夜在石燈巷拋出驚天大雷,果然一夜安寧,邵賀在蔡氏的小意服侍和逢迎下滿意一笑,匆匆換了衣裳,他和裘氏領著蔡氏母子立即出門。
意得志滿出門,在早起四鄰或驚疑或嗤笑的目光中大步而行,直奔皇宮方向。
但誰知還沒奔出巷口,前方突然一陣喧鬧,急促而有力的“踏踏”腳步聲迅速接近,一個老中年婦女的聲音,“差爺,就是此處,那冒充皇后娘娘之父的賊人們就在巷子里頭”
一群如狼似虎的軍士迅速包圍石燈巷。這些京兆尹軍士本南軍出身,征戰(zhàn)多時一身鐵血,直撲入巷嚇得人膽戰(zhàn)心驚。
領頭一個富貴人家嬤嬤服飾的婆子,手一指“就是這幾個人”
軍士們迅速包圍,邵賀四人反應不及,一瞬間兩手已被反抄,俱被拿下。
“你們干什么”
“我乃當今皇后娘娘祖母,我兒乃娘娘生父,汝等安敢造次”
突如其來的變化,裘氏邵賀蔡氏邵任被嚇得魂不附體,拼命掙扎著連聲大喊。
領頭軍士一個耳光扇在邵賀臉上,邵賀呸一口血沫,噴出兩顆泛黃的牙齒,大怒剛要罵,卻聽見對方說出一句讓他心膽俱裂的話。
“前朝東平侯邵賀等四口早已殞于二月前的洛京城頭,陛下恩旨撫恤過,何方小賊,如今竟來冒充”
天子下旨撫恤,意思就是皇帝說這幾人已經死了,金口玉言,絕不可有錯的。
本來是一個場面活,魏景當初隨口一說,但現在能當口諭用了。
知內情只韓熙季桓等少數人,他們自然不可能觸怒魏景來為邵賀等出頭的。另外的絕大部分人,就像此刻的領頭軍士,本不認識東平侯府,深信不疑。
爆喝一聲,諸軍士拿了人就走。
只對于邵賀幾人而言,卻如晴天霹靂,蹌蹌踉踉被拖出巷口,邵賀一抬頭,卻見朦朧晨光中,不遠處的街口停了一輛藍帷馬車。
馬車車簾撩起,露出孫氏半張白皙的臉。
孫氏和邵賀視線碰了正著,在對方瞬間激動驚疑的目光中,她冷冷一笑。
若說從前諸多忌諱,那么得了陛下口諭的她,那可是徹底解開束縛。
十數年的忍辱負重,哀怒怨意,被昨日的憤懣喚醒,二者交織一起,俱化作深深的憎恨。
好一個邵賀,好一個裘氏,好一個蔡氏母子
她目泛寒光,顧忌陛下心腹臣將對一雙兒女的觀感,她不好一棒子打死,但此刻光景,她想對方活得不好,實在太容易了。
孫氏直視邵賀,還有旁邊的裘氏,她前半生的坎坷,兒女的艱難,都是這二人主導的。
一個她極偏心的婆母,一個曾經她以為是良人的夫君。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邵賀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只他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就被一把堵住嘴巴。
進了京兆尹衙門,先是被打了三十大板,結結實實的厚實板子下去,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投入大獄后,那個領路的嬤嬤又來了,一碗滾燙的藥汁下去,燙醒痛昏死的四人,很快發(fā)現,他們說不出話來了,成了啞巴。
關了一個多月,這四人雖有不同程度的后遺癥,但命硬竟都挺過來了。很快,皇后再度得孕,陛下大喜,又逢建朝后第一個正旦,遂大赦天下。
邵賀四人被放出來了,但打扮如同瘋子,連話都說不出的四個瘸子,又還能如何表明自己身份
石燈巷也回不去了,謾罵嗤笑聲不斷,有人撿石頭扔他們。那小破房已另租出去了,潑辣婦人叉腰大罵一通,直接將人一推,“砰”一聲屋門牢牢鎖上。
又饑又渴,無處容身,瞎了一只眼的裘氏死活要往承恩侯府去,未走了一半的路,就被巡城軍士發(fā)現,城西乃貴人聚集之地,他們再次被攆走了,
這一攆,他們就直接被騙出城,有一京郊鄉(xiāng)民說城外辦道場,叩拜不但可拿幾個大錢,還能大吃一頓。饑腸轆轆的幾人去了以后,就沒回來了。
“這幾人,不能留在洛京。”
知悉邵賀幾人真實身份者還是有的,俱是陛下心腹位高權重。他們不管閑事,不代表不能知道,孫氏并不打算讓邵賀幾人久留。
萍鄉(xiāng),方縣,陽津,邵賀幾人往東南方向越走越遠,想回頭總會遇上種種阻滯,人微力弱,被引導著遠離洛京。
裘氏在一個倒春寒的夜里無聲病逝,可笑的是當時邵賀正忙著把蔡氏賣入暗娼館子。
日子太苦了,邵賀終于忍受不了越發(fā)落魄如乞丐一般的生活。蔡氏能得寵十數年,她是個美人,雖年紀大了些,如今面黃肌瘦,但眼光毒辣的鴇母還是能一眼看出的。
暗娼館,大半是下等人的生意,蔡氏倒算合適,討價還價一番,面目有幾分猙獰的邵賀奪過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唔,呃呃”
從喉嚨發(fā)出的一絲微弱聲音,很嘶啞,蔡氏劇烈掙扎著,拼命撲往邵賀方向。
鴇母“呸”一聲“趕緊押進去”
絕望的蔡氏等待兒子來救,但她不知道,此刻的邵任被被人圍著毆打。落魄如廝,心頭那口氣還放不下來,早晚得罪人。一群地痞流氓,就能把他打殘。
殘疾的邵任,仿佛衰老了三十年的邵賀,在細雪飄飄揚揚的初冬,終于徹底淪為乞丐。
他們在揚州輾轉,已徹底失去掙扎的力氣。
“留幾個人看著,其余人回來罷。”
孫氏擱下最后一封消息,閉了閉目,胸口積郁多年的那口怨氣,終消散了去。
作者有話要說 肥肥的一更,寶寶們么么啾大概,我們會下周末再見噠
還要感謝之前一周和昨天給文文投雷的寶寶呢,筆芯
cathyrc、 baobao的火箭炮們
琴舞飛揚、baobao的手榴彈們
既白哥哥、又乖又慫、梁熊熊、ynn歸歸、夏橘、大叔佳、19137031、木偶波兒、香菜啊、畫扇綠水皺、yayat、姐的調調、芒果冰、dyn、洛白無城、安然自若、20343880、明天要吃豆腐包、木子姍日、20226832、「依山觀天瀾」、韓馨、醬油少許的地雷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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