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抱著他,在拳臺上站了足足半個小時。
沈衍讓所有人都走了,自己留下來陪著他們。到深夜,沈衍幫他用熱毛巾擦干凈,頭發(fā)和雙腳也用熱水仔細沖過了,全上了藥。沈衍臨走前,在屏風外低聲問她:“這兩天他都在吃止疼片,你知道嗎?”
原來那是止疼片:“是哪里疼?”
“說是頭疼,”沈衍拍拍她的肩,“我在外邊,有事叫。”
昭昭略定了定心,繞到屏風后。
估計是沈衍想讓他能睡一會兒,或是怕刺激他的情緒,連燈都沒給他開,在一旁點了最暗的、那種蒙在磨砂玻璃杯內(nèi)的蠟燭。他應該是清醒多了,和上回她來時一樣,托著頭保持著一個靜止的姿勢。上一回不覺得,今夜在燭下,他的影子被拔高到墻壁上,給她一種走入時光洪流中的錯覺。
尤其這里有木雕的屏風,有香爐,還有燒著的水,在沈策身前冒著淡淡的白霧。
“燒水,是想要喝茶嗎?”昭昭盡量放輕聲,“我?guī)湍闩荩俊?
昭昭到他身邊坐下,沈策像習慣性地將手臂抬了,昭昭鉆到他懷里。
“想我陪著你說話,還是這么呆著?”她想陪著他,也知道他需要自己。
“我可能……”他低聲說,“陪你說不了幾句話。”
聲音很平穩(wěn),昭昭更安了心:“那沒事,反正也晚了。”
沈策在半黑暗里,摟著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物,就是昭昭。
他不能告訴她,你看我們眼前,橫著斜著,散落的,全是人。他手指其實在顫抖,腿也邁不動。你看這里的這個,十四歲。那里的,白發(fā)老兵,也許是把自己賣了一貫錢給孫兒吃幾天飽飯,才被送來這修羅戰(zhàn)場……
沈策終于明白,為什么照顧自己的老僧曾講過:為將者,不可妄記前塵。
過去的將軍需要守護疆土和族人,需要守護同袍,需要在戰(zhàn)場上讓自己活下去,不是敵死就是我亡。現(xiàn)在這些殺敵的理由全沒了。
可刺穿胸膛,割喉,砍頭……全部的手感,觸感,嗅覺都回來了。
一切都是真實的,鮮活的,剛發(fā)生的。
……
沈策看著自己濕漉漉的手心,那上邊有液體,灰黃色的,滿手都是。手一動會往下淌,那是血。
他也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會不見紅。
不管戴上矯正眼鏡,還是拿下,都見不到別人描述的那種驚艷。醫(yī)生甚至說過他這一種色盲就是精神障礙,完全無解。
這是老天的慈悲意。對于一個被現(xiàn)代文明洗禮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來說,如果能見到今晚的一切原貌,恐怕早就瘋了。
突如其來的割喉手感,再次擊中他,迎面的熱血都淋在他臉上。
昭昭感覺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顫了下。
“手疼嗎?”她想拉過來他的手,看看是不是有傷口。
沈策忽然抽走手,不想讓她碰。他沉默著,揉搓著那幾根手指,像上邊有什么粘膩的東西。昭昭還想去看他的手,他再次躲開:“口有些渴。”
昭昭拆了一小袋茶葉,倒到深褐色的小紫砂壺里,將茶葉涮過一回,倒入盛廢水的木桶。再添水,給他倒了杯,遞過來。
他沒動。
昭昭對杯口吹了吹,壓到他的唇邊,眼見他一口飲盡,她著急了:“還燙呢。”
沈策將茶杯拿走。
“回去睡覺。”他控不住聲音,目光又開始抖動。
但很快壓下眼睫,不讓她看到自己的漸漸失常。
“你剛剛,怎么突然……不高興?”她想不到合適的詞形容。
“沒理由,”沈策動著雙唇,將茶杯握著,盡量讓自己能多說兩句,免得又像上次克制不住痛,讓她誤會生氣,“小時候……被綁架過,受過刺激,有時是這樣。”
昭昭想到沈家恒說的,沉默良久:“吃止疼片也和這個有關?”
“是小問題,”他微微做著吞咽的動作,嘴里發(fā)干,被血腥氣沖的睜不開眼,“神經(jīng)頭疼,偶爾有。”
沈策已經(jīng)做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已經(jīng)睜不開眼:“你不信,讓沈衍找我去年的體檢報告給你。沒什么要緊。”
他托著臉的手,以用手指蓋住眼皮,再次低聲催促:“去睡覺。”
沈策本能渴望她能留下,但不可以,他已經(jīng)開始不正常了。其后再說什么,喚沈衍進來,送她上樓,都已經(jīng)是本能。昭昭的消失,帶走了這里僅剩的陽氣。
那夜昭昭睡不著,將表哥所說的綁架事件細想了幾遍。六歲已經(jīng)是記事的年紀了,被折磨到差點死掉,確實換任何一個人都會有嚴重心理創(chuàng)傷。
天亮前,她房間里座機響過一回,正是她將睡未睡時,昭昭被吵醒,驚醒于數(shù)秒后。“喂?”她往床頭靠。
回應她的是均勻的嘟嘟音,沒接前,對方就掛斷了。
她料想到,沈策臉上的傷是沒法做伴郎了,必然會找到一個借口推托。但沒想到的是,那夜的茶室,是她和沈策在澳門的最后一面。
他讓沈衍帶話給她,有公事要辦,日后聯(lián)系。
“你哥哥的研究室有事,臨時走了。”媽媽也如此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