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問童子, 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道思源踏著漫漫黃沙, 穿過天地爐, 一路跋涉回到了仙界, 來到了天劍宗坐落的華松云海之間。
劍尊當(dāng)年開山立派之時認(rèn)定仙凡有別,不愿讓門中弟子過多沾染紅塵煙火,故而于布下煙海滔云大陣,將宗門隱匿于一片云海之中。
煙海滔云大陣本是迷陣,但是劍尊卻劍走偏鋒將之與守山大陣融合到了一起,若無人引路, 普通人是決計無法找到天劍宗的所在地的, 只會在迷迷糊糊之間回到原地, 而那些擅闖宗門大陣的不軌之徒則會觸發(fā)守山大陣, 化作滋潤山澗青松的肥沃土壤。
道思源點燃了德谷真人給他寄過來的劍符,那劍符在空中燃燒, 最終化作了一只燃燒著火焰尾羽的翠鳥, 扭頭朝著道思源發(fā)出清麗的啼鳴。
跟在翠鳥的身后, 道思源一步步地走向了云海的深處, 在看見眼前料峭的懸崖絕壁之時亦沒有停步, 神情淡然地邁步而上。
虛無的、看不見的臺階被踩在了腳下,從懸崖底部吹起的狂風(fēng)將衣袂刮擦得獵獵作響, 令人無端生出幾分無處憑依的慌亂。
道思源容色淡淡,并不為腳下的無底深淵而動容,他目視前方, 似乎看見了他人難以窺見的遙遠(yuǎn)的蒼穹。
踩上最后一級臺階,翠鳥一聲啼鳴后化作火焰消散,天光乍破,云海消散,霎時間豁然開朗,恢弘而又堂皇的殿宇綿延著山巒。
天劍宗——那群星環(huán)繞位于宗門最中央的那座山巒孤峰獨坐,壁立千仞,宛如一柄直指蒼穹的劍,凜然無匹,大氣磅礴。
道思源緩緩?fù)鲁鲆豢跉猓孪⒃诟呱奖涞臏囟认禄髁税嘴F,與煙云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道子閣下。”感受到宗門大陣被人叩關(guān),道思源身周的云霧宛如渦流般匯聚,最后化作一名眉眼冷淡、仙風(fēng)道骨的白衣劍客。
白衣劍客凌虛御空,腰間佩劍,眉眼五官俊美得幾近鋒利,卻令人摸不透其真實的年齡,可以說他才二十歲,卻也可以看作四五十歲。比起風(fēng)塵仆仆遠(yuǎn)道而來的道子,對方身穿一身較之內(nèi)門弟子更顯奢華精致的銀紋長袍,銀封束腰,整裝待發(fā)宛如將要出席某場盛大的祭典,一身氣勢如高山滄海一般凜然生威,令人望而生畏。
“九劍長老,幸會。”道思源行了禮,垂了垂眸,不卑不亢,溫和有禮,“在下為本宗命定之徒一事而來。”
道思源年齡雖小,其輩分卻與天劍九子同輩,且年紀(jì)輕輕修為便已至煉虛巔峰,突破大乘也不過一步之距。
“恭候多時。”九劍淡淡抬眸,眼角卻似有鋒芒相逼,那是一雙過于冷冽也過于有壓迫感的眼睛,“隨我來。”
道思源也知曉此行不易,但此事不管是上清問道門還是天劍宗都有所理虧,故而九劍也并沒有端架子,那似有若無的敵意也并非向著道子。
道思源多年前曾跟隨師兄來過一趟天劍宗,畢竟他身為道子的關(guān)門弟子,總需要認(rèn)識一下七道仙門中二三代的頂梁柱。在道思源的印象之中,天劍宗這個門派的門風(fēng)一如其名字一般凜然、嚴(yán)謹(jǐn)、大氣,整個門派的弟子一如山巔不化的冰雪,高潔而又出塵。
那么……眼下的情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道思源一時間有些遲疑,不知曉是否應(yīng)該出聲詢問。
那記憶中宛如劍匣寶庫一般無時無刻充盈著凌厲劍氣的門派一如既往,門內(nèi)來來往往的弟子無不神情冷肅,氣勢迫人。但不知道為何,道思源只感到一陣暗潮洶涌般的殺意,除此之外就是一種非常莫名的……嗯頹喪的氣息
道思源看著不遠(yuǎn)處那兩名倒在臺階上茫然望天的天劍宗弟子,一時間有些躊躇不定。
不等道思源問出口,走在前頭的九劍長老已經(jīng)并指成劍一道指風(fēng)劈了過去,那兩名弟子瞬間翻身而起,雖然被劈掉了半截衣袂但總體來說還是毫發(fā)無傷,甚至從落地到拂袖的儀態(tài)都完美無缺,但是道思源愣是看見了九劍長老猛然攥緊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滾去練劍!”
“是……”
有氣無力的應(yīng)答聲,失去快樂源泉的逗哏們覺得沒有捧哏在旁邊點明快樂之處的日子實在太令人難過了。
而有認(rèn)出道子的天劍宗弟子則不著痕跡地湊了上來,狀似嚴(yán)肅地道:“道子閣下,幸會。不知我們白日晞師妹何時才能……”
“滾去練劍!”
夭壽了,這冰冷的宗門連最后一絲溫度都不存在了。
天劍宗肉眼可見地變得“喪”了起來。
就連犄角旮旯的地方都充斥著一股莫名抑郁的低落感——可怕的不是不曾擁有過,而是擁有之后再次失去,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道思源覺得有些詭異,區(qū)區(qū)一個魔界派來的臥底,居然就折騰得門風(fēng)嚴(yán)謹(jǐn)?shù)膭Φ赖谝淮笈扇绱祟j喪,甚至連九劍長老都莫名暴躁了起來。
而且這一位幾乎可以被蓋棺定論為宗門叛徒的弟子居然在離開宗門后依舊被人如此惦念,想必其人在天劍宗內(nèi)的人緣極好。
……果然,上清問道門的命定之徒,不管去到哪里都是能掀起腥風(fēng)血雨的存在……
“我等可以與魔劍宗交涉此事,但不可強求。”道思源耐心地闡述著上清問道門的立場,“矯枉過正,倒行逆施未必會有好結(jié)果,此事終究要看白日晞道友自身的意愿。我宗雖然重視弟子,但到底不做強求之事。正魔兩道相安無事近千年,不可為此重蹈覆轍。”
易門改道之事,放在正道門派之中是可以內(nèi)部解決的,但是放在魔道上,事情就會被上升到涉及正魔兩道立場問題的高度上。
若是白日晞一心向道,上清問道門自然會傾力而為助其擺脫魔劍宗的掌控,但若是對方一心向魔,那正道修士也不應(yīng)干涉阻攔。
誤人道途,堪比屠人滿門之血海深仇,即便是道主,也不會出手干涉此事。
聽罷道子所言,九劍擦拭著自己的佩劍,冷著眉眼,沒有開口說話。
道思源也知曉,七道仙門中最厭惡魔道的門派非天劍宗莫屬,這大抵也是劍尊陰朔上行下效而帶起的門風(fēng)。畢竟千年前的正魔之戰(zhàn),天劍宗弟子死傷最為慘重,如今新生一脈的弟子另當(dāng)別論,但似天劍九子這般參與過當(dāng)年的戰(zhàn)事并且痛失至親摯友之人,自然很難看開且放下。
妥協(xié),是為了天下蒼生而妥協(xié),但這并不代表那份恩怨會就此而煙消云散。
如今新仇舊恨疊加在一起,要不是理智告訴九劍要以大局為重,他早就沖入魔界將那害得宗門丟失了臉面又拐走他弟子的魔劍宗殺個片甲不留了。但是即便九劍強自隱忍了下來,他也已經(jīng)做好了下一屆仙魔大會上光明正大毆打魔劍宗弟子的準(zhǔn)備了。
如果不是師尊為了應(yīng)對天地大劫而閉關(guān),有哪里輪得到魔劍宗猖狂至此……
九劍只覺得心緒沸騰,難以冷靜,他正想開口說些什么,門外卻忽而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長老!長老!”有執(zhí)事弟子氣喘吁吁地叩響了門扉,通報道,“大長老命我前來通報——”
“宗主大人出關(guān)了!”
閉關(guān)將近二十年的劍尊陰朔,今日出關(guān)。
劍尊陰朔出關(guān)之日,天邊霞蔚云蒸,金光鋪路,映照得十里山川如覆金箔,熠熠生輝。
鎮(zhèn)守關(guān)前的大長老面有錯愕之色,師尊修為本已是人間登峰造極,卻不料二十年之后竟再次突破,心境修為更進(jìn)一步。
大道永無止境,此理誠不欺我。
“弟子恭賀師尊——!”
九劍趕到禁地門前時,劍尊恰好出關(guān),天劍九子分立兩旁,單膝下跪。
雪衣墨發(fā)的女子自殿中緩步而出,天邊殘陽如血,唯她一人貌如清輝,卻不知那泠泠月色較之以往更添三分溫柔,還是冷冽更甚一尺玄冰。
九劍屈指彈劍,劍鳴如龍,清越如嘯,在天劍宗的上空久久回蕩,繞梁不絕。
門中弟子聽聞劍鳴,亦心有所感,紛紛給予回應(yīng),一時之間云海翻騰,如鶴鳴九霄,鸞音洗塵,驚起腐草螢火,耀夜如令。
身為外人的道思源佇立在朔月宮前,負(fù)手而立,第一次見聞天劍宗“劍鳴千山”之奇景,心中亦覺得感慨不已。
而那成為眾人矚目之焦點,被或狂熱或敬仰的目光注視著的白衣女子卻并不為面前的場景而動容,神色冰冷,但較之二十年前的鋒銳逼人之色卻更顯內(nèi)斂,仿佛秋水藏匣,寶劍入鞘,但那份超然脫俗的離世之感卻不減反增,宛如高懸天際遙不可及的皎皎明月。
劍尊眸光淡淡地掃過面前一眾跪地的宗門弟子,嗓音低啞地道:“起吧,如今是何年月了”
跪在最前方首劍長老攏袖一禮,恭敬地道:“距離師尊閉關(guān)至今,已有十之又九寒暑。”
——十九年。
陰朔緩緩?fù)鲁鲆豢诎嘴F,眉眼微憫,卻不知曉心中有何憂思,令這位九天之上的仙君不得開顏。</p>
對于閉關(guān)不問年歲的修仙者而言,十九年不過是眨眼匆匆的歲月,劍尊能在十九年內(nèi)突破自身的境界,已是足夠塵世眾人咋舌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