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相澤還是沒有告訴月島開除她的原因。他只是沉默地看著醫(yī)護人員抬著擔架進來,將月島放在擔架上,隨后抬著擔架上了救護車。
野原課長目送著救護車遠去,回頭卻險些撞到了身后的相澤。這個平時精神萎靡的男人如果穿上常服,看上去就不折不扣是個被上司過度摧殘的可憐上班族,然而他不聲不響地在人背后一站,被黑色戰(zhàn)斗服包裹著的高而消瘦的身形卻在無形中蔓延開一陣強大的壓迫力。
中年男人一抬頭便對上毛躁黑發(fā)掩映下的蒼白面孔與爬滿紅血絲的眼睛,驚呼便差點從喉間爆發(fā)出來。
“Eraser Head,您還在這里啊?那接下來就麻煩您跟我們一起去警局做個筆錄……”野原進入公安系統(tǒng)的時候,個性時代已經緩緩拉開序幕,而職業(yè)英雄在維護治安方面的秩序地位也初步形成,他便一直是穩(wěn)步升遷的室內文書系,身上沒有那股戰(zhàn)場上下來的肅殺。但鎮(zhèn)定下來后,圓滑的四十多歲課長面對明顯低氣壓的職業(yè)英雄卻依舊不露怯。
“抱歉,回去做完筆錄之后我應該就沒什么機會見到課長您了吧?因此有個問題想趁現(xiàn)在了解一下。”相澤眨了眨干澀的眼睛,眼下的黑眼圈愈發(fā)明顯,“我看月島照枝在你們課里也算是年紀最小的一批了吧?她不是才大學畢業(yè)沒兩年么?平時執(zhí)行這種任務的時候課里就安排她扮演這種最危險的角色嗎?”
野原一愣,頓時明白過來,這位雄英的教師正毫不隱晦地為了昔日學生表達著自己的不滿。他笑了笑,回答道:“平時這種角色的確由月島擔當沒錯,但這并不是課里硬加給她的安排——這些都是月島本人主動要求的。”
話音落下后,野原看見面前的男人眉峰一挑,隨后撓了撓濃密而雜亂的黑發(fā)。
“是這樣嗎?”相澤想了想,蹙著眉將冒著青色胡茬的下巴埋進圍巾一樣纏繞在頸間的拘捕武器里,“恕我直言,我覺得月島如今精神有些不穩(wěn)定。畢竟是過去的學生,我覺得我也有責任。野原課長,能把月島現(xiàn)在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嗎?”
野原眼神閃爍了一下。在職業(yè)英雄的世界里,幫帶關系是非常重要的。教導過一名職業(yè)英雄的前輩,或者說“師傅”,對那名職業(yè)英雄的未來發(fā)展會有舉足輕重的影響,而每一名最終取得資格的英雄都會在職業(yè)生涯中保持對“師傅”的極大尊重。
相澤雖然曾經是月島的指導老師,卻在一個月內開除了月島。更何況月島并非職業(yè)英雄,自然無需遵守職業(yè)英雄世界的守則。但相澤說的沒錯,月島的狀態(tài)野原也看在了眼里。他曾嘗試了解原因,然而月島像是在自己周圍建筑起無形的高墻一般,面對任何人都擺出抗拒的態(tài)度。如今相澤愿意插手,或許會是一個轉機。
野原想了想,還是從車里找出便條紙,調出了月島的資料,將其中幾條抄寫在紙上。這樣一來,系統(tǒng)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現(xiàn)在也正是時候。”將便條折了兩次遞給相澤時,野原輕聲說道,“您也算是恰好在這時候遇到月島了。她這次獨自行動捕獲敵人,雖然有立功成分,但不聽指揮、擅自行動的錯誤依舊不能因為立功抵消。按照我的經驗,接下來她會受到停職調查,之后的一個月內應該都不會來報到吧。”
月島早已是醫(yī)院的常客了——只要人還沒有徹底死亡,她的個性便使得發(fā)生在自體身上的任何致命傷都能夠迅速愈合,但即便她不需要如何搶救,例行的身體檢查卻一直是必選項。
這一次她身上的傷口依舊在抵達醫(yī)院前就徹底愈合了。負責檢查的醫(yī)生與月島早是老相識,慣例過了一遍項目后就填好報告放她離開。等相澤完成筆錄、想再去找月島的時候,她的同事告訴他,月島早已做完檢查項目、領了處分通知單走人了。
離開警視廳大樓的時候,天空正好下起了雨。灰色的天幕垂下絲絲縷縷冰涼的銀線,雨水如同脫色劑,將一切都濺得暗沉了起來。相澤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把幾百日元的透明塑料傘,從口袋中拿出野原給他的紙條,單手展開,努力辨認著上面潦草的字跡。
一滴雨星濺在紙條一角,將最后幾個字暈染開一片淺淡的灰黑。相澤捏著字條的手往傘里縮了縮。他沉默著記住了能看清的內容,隨后舉著傘,乘上了JR地鐵。
沒有被雨水暈開的部分寫著港區(qū)的富人住宅區(qū),細致到哪街哪町,然而關鍵字失卻,相澤只能舉著雨傘在附近亂轉。看著一片各式各樣的花園豪宅,他沉默著一路走到了路的盡頭,最終放棄了瞎找的念頭。
相澤舉著傘往回走,褲腿被雨水濕透。離開住宅區(qū)后他一邊朝著地鐵站的方向走,一邊掏出手機,慢慢輸入月島的電話號碼,腳步卻在經過一家咖啡廳的落地玻璃窗前時頓住。
他的目光透過流淌著雨水的玻璃窗,停駐在坐在咖啡廳角落里、面前擺滿食物的紅發(fā)女人身上。良久,他嘆了口氣,走上了咖啡廳門口的臺階。
直到相澤站在了月島的身邊,她才注意到一旁有人,于是一邊用勺子舀起一勺奶油蘋果派一邊抬頭,動作卻在看清相澤后猛然頓住,仿佛被人按了暫停鍵一般。
相澤垂頭打量著月島——她身上依舊散發(fā)著淡淡的血腥味,衣服好歹不是那件破爛到露出大半腰腹的黑色吊帶裙子了。如今月島像普通的公安一樣身穿鉛灰色的西裝制服,從套裙里伸出兩條纖瘦的長腿。一頭微卷的紅發(fā)披散在她肩上,發(fā)絲比起幾小時前毛躁了許多。
不知為何,她的衣服肩頭被雨打了一大片,發(fā)尾也因為潮氣而黏連在了一起。
相澤沉默著,目光從月島的面龐移到她桌上各式各樣的食物上,而月島依舊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抬頭直勾勾地看著他,就連勺子里將將欲墜的奶油都沒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結成了冰。
打破寒冰的是咖啡廳的女店員。她捧著滿滿當當?shù)耐斜P,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從幾張桌子間穿過,走到兩人身邊。
“您的蜂蜜檸檬蛋糕、抹茶蛋糕、水果披薩。”店員依次將托盤里的東西放在桌上,又去收已經空了的盤子。她一邊收拾,一邊好奇地抬起頭,對上相澤的目光時怔了怔。
“您坐。”店員以為相澤是和月島一起的,下意識說道。
“謝謝。”
“我一個人來的。”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說出的內容截然不同。店員被嚇了一跳,端著東西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相澤又將目光移到了月島臉上。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從口袋中抽出真空壓縮的睡袋,慢慢在她對面的卡座座位上展開,隨后掀開睡袋坐了進去。
她將叉子送到口中,先是牙齒用力與金屬叉子撞擊了一下,舌頭才慢慢將奶油舔舐干凈。
“還不回家嗎?”相澤垂下眼皮,聲線低沉。
月島沉默著將剛才店員端來的蜂蜜檸檬蛋糕拉到了自己面前,不動聲色地伸出腿,腳尖勾著桌子下的拉桿箱和旅行包朝自己的方向拖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