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姬和鳩丹媚的臂腿糾纏中掙開,我悄然下榻,披上外衣,走出白云山的洞室,默默俯視山下。
天色未明,光線朦朧,古老的洛陽城沐浴在濕冷的冬霧里,遙遙傳來隱約的梆子聲。
它敲在我的心里,一下一下,讓我忽而生出一絲悸動,不自禁地走下山去,恍如聽見了遙不可及的呼喚聲。
林木濃重的陰影覆蓋腳步,寒氣清冽,露水打濕了我的凌晨。
沿途悄寂,人煙寥寥,麻雀啾鳴著飛過洛陽城頭。
城墻又高又厚,沉默佇立眼前。我伸出手,手指輕輕滑過斑駁的灰磚。“林飛到此一游。”那幾個歪歪斜斜的字,再也觸摸不到了。
有時候,我們就像一頭背著鹽袋的驢子,淌進(jìn)光陰的河。上岸時,才發(fā)現(xiàn)囊袋空空,你再也看不到那些雪白的鹽粒,只剩下淡淡的咸味。
轉(zhuǎn)眼間,回到大唐已有很多年了。
我經(jīng)歷了稻米流脂粟米白的開元盛世,也經(jīng)歷了白骨千里露荒野的安史之亂。對我而言,太平繁華也好,血腥殺戮也罷,都只是生命中的一種形式。
前些年,域外煞魔追到大唐,與我繼續(xù)纏斗。他們以魔念沁染安祿山,悍然發(fā)動戰(zhàn)爭。我則收了紅線、空空兒、精精兒幾個弟子,令他們輔佐大將郭子儀,最終平息了這場戰(zhàn)亂。
無論是我,還是域外煞魔,都無法在大唐直接戰(zhàn)斗。這個世界的法則限制了力量。廝殺只能假于他人。
我時常想,大唐愿意接受的。始終只是林飛,而不是那個法力無邊的神祗。
穿過陳舊的城門,我漫步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兩邊熟悉的亭臺樓閣,飛檐翹角,像是向我擁過來,發(fā)出波濤般的呼喚聲。我總覺得,它們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可原來是什么樣子呢?我又不太確定了。
是我錯過了你,還是你錯過了我?或許那個洛陽。只留在我的少年中。
在街的拐角,我望見高高的老槐樹。它真的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霜皮龍鱗,肌理皺裂。如果沒有我輸送生氣,它早已倒下。
躍上樹梢,我摘一片葉子。頂在頭上,銀鈴般的笑聲仿佛從頭頂灑落。
回到大唐的第一年,我瞧過王大小姐。她早已嫁人,臉上涂著慘白的粉,身材臃腫如水桶。每次家門口來了乞丐,她總是眉毛倒豎。拿起雞毛撣子,吵嚷著把乞丐趕走。
如今站在樹頂,已經(jīng)看不到蕩漾的秋千。那堵墻,隔開的不僅僅是一個花園。
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不斷地為老槐樹送入生氣。因?yàn)樵谀抢铩I倌暝?jīng)看到了那時最美的風(fēng)景。
風(fēng)景會變,少年會變。但彼此交錯的一剎那,永不改變。
我跳下槐樹,緬懷過往。洛陽城,王小姐,李潔凈,大熊,白馬寺,還有遠(yuǎn)在另一個天地的無顏、南宮平、阿蘿師父??????以及檸真,我們擁有彼此的一剎那。
近年,我的精神修為越來越強(qiáng),常常神游天地,念入宇宙。我找到過無顏,他眉心的阿修羅王烙印已然不再。我找到過空空玄,芝麻為他生了一大堆女兒,他總嘀咕沒有兒子繼承盜技。我找到過大虎,他駕馭著四個輪子的鋼鐵怪物,跑得飛快。我也找到過絞殺,她在蘇醒后離開大唐,去了更遠(yuǎn)更神秘的宇宙。
但我沒能找到檸真。
我沒能再告訴她,尾生最后的故事。
走上獅子橋頭,我扶欄臨波,驚鴻照影,往事翩然飛去,檸真凄愴的容顏翩然飛去。
而我留在了這里。
我微笑著,眼淚慢慢流出來。世上從未有一件事像等待那么矛盾,交織著痛苦和歡樂,希望和絕望,最勇敢也最脆弱。
之子泛舟,亦泛流年。檸真,我沒能把最好的時光留給你。
慢慢走下橋,我走入悠悠的河水,走近冰涼的橋柱。河水茫茫拍打岸邊,發(fā)出聲聲呼喚,無窮無盡的想念淹沒了我。
靜立良久,額頭倏然微涼,灰蒙蒙的天空中,飄落下今冬的第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