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底猶如驟然侵入了一股幽幽寒氣。
肌膚發(fā)緊,脊背寒涼。
就在這一刻,不知為何,慕扶蘭的思緒,卻悠悠蕩蕩,飄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原本早已忘記了的那個夜晚。
巴山秋雨,西窗紅燭。那一夜,癡心等待了多年的如意郎君終于歸家了。
他仿佛甚是喜愛她美麗的身子和柔媚的姿態(tài),事后,并沒有立刻睡去,還是將她抱在懷中,繼續(xù)愛憐。
能得到郎君的喜愛,她又是害羞,又是歡喜。
她知道他沒有認出自己。她希望他也能記起他們的初遇。她縮在他的懷中,鼓起勇氣告訴他,三年之前的那個春天,就在君山的老柏之旁,他曾經(jīng)路過,幫自己救起了一只跌落懸崖的小鳥。
他顯然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那件事,茫然了片刻,才終于想了起來。
他笑了,對她說,那日他是去拜訪藥翁的。卻沒有想到,下山遇到的那個小女孩,便是長沙王的王女。
原來那時,他便已經(jīng)見過她了。
郎君的回應(yīng),并無想象中的熱烈。這令她稍感失落,但是當她埋首在郎君懷里,聆聽著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時,她便又被心滿意足的幸福之感所淹沒了。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她期待并且也深信從今往后,她會與她的謝郎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但是很快,她便知道了。她嫁的這個謝郎,并非全是從前相思夢中那個笑起來連天地仿佛都會為之失卻顏色的男子。
戚家靈鳳,在她親自主持之下,很快便進了門。
此后的幾年,謝長庚極少在家。他永遠都是那么忙碌。要么駐兵河西,要么各處平叛。
她是他的妻,要侍奉婆母,主持中饋,怎可能去往他的身邊陪伴?
她和他聚少離多,一年也難得見上幾次面。
唯一的安慰,便是第二年,她便生了熙兒。
熙兒聰明又活潑,是她的心頭之肉,陪伴著她,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漫漫長夜。
她以為日子原本也就這樣過下去了,卻沒有想到,熙兒四歲的那一年,她的命運隨著丈夫的一個舉動,驟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那時候,國中的藩王之亂已經(jīng)持續(xù)了將近十年,國乏民疲,她的丈夫,也終于動手了。
有人密報朝廷,河西節(jié)度使謝長庚于西北養(yǎng)兵蓄銳,圖謀不軌。朝廷這兩年,本就忌憚于他的勢力,恐懼,欲奪兵權(quán)。他便在西北舉兵,公然造反,朝著上京而去。
朝廷為之震動。原本圖謀上位,相互狗咬狗了十幾年的趙氏藩王們,仿佛嗅到了大難臨頭的氣息。他們中止了爭斗,在齊王的游說下,與掌控著傀儡皇帝的劉后達成了暫時的妥協(xié),全力聯(lián)合反擊,以保住傳承了幾百年的這座趙姓江山。
阿兄幾年前不幸罹難,阿嫂思念成疾,剛剛?cè)ナ馈D椒鎏m帶著熙兒赴岳城奔喪,當時還沒回去。謝長庚派人來接她,要將她母子接回到更為安全的夔州。沒有想到,路上發(fā)生了意外。
他們的行蹤暴露,朝廷派兵突襲攔截,慕扶蘭和熙兒被捉走,囚禁在了蒲城。
朝廷以她母子的性命為條件,要求謝長庚交出鄜城,即刻退兵。
那時候,謝長庚剛剛拿下鄜城。
拿下鄜城,意味著他打通了連接他后方基地的道路。有了這座城池,他攻守自如,南下可取上京,東向可至洛陽。
謝長庚沒有答應(yīng)條件。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派人奇襲了齊王府所在的濮陽城,捉了在那里養(yǎng)病的齊王世子趙羲泰,以趙羲泰來反制齊王。
趙羲泰體弱多病,是齊王唯一養(yǎng)大的兒子,十分珍愛,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僵持。
慕扶蘭帶著熙兒,就這樣淪為了人質(zhì),在蒲城艱難度日。
這一囚,便是將近一年的時間。
終于有一天,她等來了救她的人。
袁漢鼎來了。
王兄去世之后,長沙國除,但岳城還在,這幾年,一直是袁漢鼎守著最后的慕氏家族。
他買通了齊王的人,混入城中,設(shè)法見到了慕扶蘭的面,告訴她,被囚的齊王世子病重死了,但消息還未傳出,謝長庚決定盡快攻下蒲城,在兵臨城下之前,帶出她母子二人。
袁漢鼎于深夜將她母子帶出了囚牢,只等天明城門開啟,里應(yīng)外合,立刻將人送出。
或許是劫數(shù)使然,尚未出城,營救被發(fā)現(xiàn)了。城門緊閉,面對洶洶追兵,慕扶蘭讓袁漢鼎帶著熙兒逃走,設(shè)法躲藏起來,務(wù)必保證熙兒安全。
她狠著心,推開了流著眼淚,一雙小手死死拽著自己衣角不放的兒子,甚至連最后的親吻道別都來不及,便就此母子分離,天人永隔。
她被捉了回去。
很快,謝長庚兵臨城下。
齊王那時也知道了兒子的死訊,暴跳如雷,將憤怒全部轉(zhuǎn)到了慕扶蘭的身上。
被囚禁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慕扶蘭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丈夫,是不會因為她而停止前行腳步的。
她活著,不但是他的累贅,接下來等待她的,也將會是無盡的侮辱和摧殘。
唯一的慶幸,便是熙兒終于得到了保護。
她相信袁漢鼎會護住熙兒,將他安全地帶回到他父親的身邊。
最后的時刻到來之時,她別無選擇,唯有自盡。
她的尸首,被倒吊在了城頭之上,風吹日曬,晃晃蕩蕩。
三天之后,謝長庚攻下了蒲城,屠城,厚葬慕扶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