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蘭一呆,停下了。
她曾聽母后用懷念的口氣對自己說過,長沙國的袁丞相,是父王的左膀右臂,但在幾年前,他已病去了。
袁丞相終身未娶,只留下了一個據(jù)說早年是在深山狼窩邊撿來的義子,起名漢鼎。丞相去世后,母后將那孩子接到王府里撫養(yǎng),視若己出。他比扶蘭大了幾歲,對扶蘭百依百順,猶如扶蘭的另一兄長。
“姑姑……袁丞相……他已經(jīng)病去了……”
扶蘭不明白姑姑為何突然會問及袁相,遲疑了下,小聲地回答。
姑姑一動不動,眼睫忽然再次一顫,慢慢睜眸,仿佛再次清醒了過來。
“……是啊,他已經(jīng)去了……我忘了呢……”
她用低得幾乎不可聽聞的聲音,自言自語了一句。
“姑姑!你要好起來呀!”
一種不祥之感,仿佛潮水一般,將小小的扶蘭,整個人全部吞沒。
她趴在邊上,小手緊緊地攥住姑姑那只柔軟而濕冷的手,一邊流淚,一邊不停地叫著她。
姑姑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尖輕輕替她擦去面上不住滾落的淚珠,一雙美麗的眼睛凝視著她,低低地說:“他們都說,姑姑是長沙國的第一美人,但姑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等蘭兒日后長大了,才真正是我們長沙國的一美人。”
她微笑,一字一字地說:“蘭兒,你這一輩子,一定會比姑姑幸運(yùn)的。姑姑會為你祈福,護(hù)著你的。”
她用力地握住扶蘭的手。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自己的心中所愿,傳達(dá)天聽。
身后,女官帶著太醫(yī),匆匆趕入。
姑姑終究還是沒能熬過那一關(guān),不愿讓扶蘭看到她的彌留,后來,讓人強(qiáng)行抱走了哭泣的扶蘭。
天亮的時候,扶蘭聽宮女說,她的皇后姑姑走了,走得非常安詳,姿容如生,就仿佛睡了過去似的。
一晃已是十年。
或許,遠(yuǎn)不止十年。
那么多年,光陰竟就如此過去了。
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唱歌給姑姑聽的小小女孩了。
但那一夜,姑姑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扶蘭至今想起,歷歷在耳。
然而,姑姑于彌留之際的美好祝福,終究還是落空了。
時人有言,長沙國慕氏女,每代必出一絕色。
無雙美貌,偏命運(yùn)多舛,不得善終。
這,或許就是慕氏女的宿命。
……
從洞庭轉(zhuǎn)入長江,沿江逆水西行,過江陵、峽州、歸州,經(jīng)巴東,穿巫山,艱難蜀道之旁,便是夔州,州下有一古縣,據(jù)說縣志最早可追溯到本朝開國之初,一支為避禍的前朝謝姓之人,輾轉(zhuǎn)遷居到此,慢慢繁衍聚居,到了今日,縣里仍多謝姓人家,得名謝縣。
晨曦透過一扇有些年頭的蒙了層窗紙的鏤雕著萬字紋的的舊窗,漸漸地,將屋里的光景照亮。
謝家祖宅的這間正堂房里,這日,謝母沈氏像往日那樣,盤膝坐在床邊,等著兒婦慕扶蘭來給自己請?jiān)绨玻偬孀约捍┬犷^,新的一天,也就開始了。
慕氏是三年前過世的長沙王的王女,今長沙王的王妹。
嫁到夫家,不論原本身份高低,早晚問安,自是必要,此為兒媳對婆母的人倫孝道。
但日日親手替婆婆穿鞋梳頭,以慕氏女的身份而言,難免有屈尊之嫌。
所以一開始,當(dāng)新媳婦主動服侍自己做這些的時候,沈氏是料想不到的,也有些拘束。
而現(xiàn)在,慕氏女過門已有半年多了,溫婉嫻淑,對自己畢恭畢敬,服侍周到,渾身上下,竟不見半點(diǎn)王女的架子,謝母也就從一開始的束手束腳,變得漸漸習(xí)以為常,乃至理所當(dāng)然。
沈氏習(xí)慣早起,新媳婦也跟著她,日日天不亮起身,卯時中,必已等在堂屋外。眼見今日已經(jīng)過了點(diǎn),還不見慕氏女現(xiàn)身,東廂新房那邊,那個跟著新媳婦過來服侍她的慕媽媽,不過也只派了個丫頭來,說夫人今早起身略晚,先向老夫人告?zhèn)€罪,等下就來問安,心里,未免不舒服起來,眉頭漸漸地蹙起。
一旁那個早幾年前就從戚家過來伺候她的侍女秋菊——本名叫.秋蘭的,有幾分姿色,為避諱主母之名,改為秋菊,察言觀色,小聲嘀咕了起來:“老夫人,不是奴婢多嘴,夫人雖說是長沙國嫁來的,可今非昔比。三年前,剛定親那會兒,長沙國也還算行。但自打老長沙王沒了,長沙國是一年不如一年。咱們家的爺,這幾年卻平步青云。就說年初,娶她的時候,就已被朝廷封為河西節(jié)度使了。奴婢聽說啊,連當(dāng)今的劉后,見了咱們家爺,都要笑臉相對,說上幾句好話籠絡(luò)呢。等爺這次平叛得勝,加官進(jìn)爵,想必更是少不了的。”
謝母臉上露出笑容。
“老夫人,您對夫人是視若己出,心疼她遠(yuǎn)嫁不容易,比親閨女還親。她嫁來這邊,這才幾天,眼睛里卻已沒了老夫人。讓老夫人一頓好等!”
她的舌尖抵著上顎,靈巧地拍擊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嘖”的一聲。
“奴婢只知兒媳服侍婆母是天經(jīng)地義,還是頭回見到仗著娘家,要婆母等兒媳露臉的。”
沈氏面上的笑容消失了,臉色變得有點(diǎn)不悅,道:“你去那邊看看,到底怎么了。日頭都曬后脊梁了,莫非她還沒起身?”
秋菊脆生生地應(yīng)了,蓮步如飛,穿過游廊,很快來到東廂。
謝家的祖上,是前朝遷居至此的那支謝姓人家的直系后裔。高祖之時,還是地方豪強(qiáng),說良田萬頃,幾乎占了謝縣一半的土地,也是毫不夸張。這座祖宅,當(dāng)年也曾是全縣最為氣派的宅邸之一。但后來,曾祖嗜賭,謝家開始落敗。到了謝長庚的父親之時,謝父已淪為縣里的驛丞,靠著微薄俸祿,養(yǎng)家糊口。在謝長庚十四歲犯事離家后,謝家祖宅更是一度荒了下去。直到前幾年,謝家重新起勢,沈氏搬了回來,房子才加以修葺。而這邊的東廂,在謝長庚年初娶慕氏女時,又重新修過。
謝長庚是在初春時節(jié)迎娶長沙國慕氏王女的。
半年多過去了,如今已是秋日。門窗之上的雙喜紅字雖還貼著,但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日曬,原本的大紅喜色已然漸漸褪去,變成了慘淡的無力顏色。
“慕媽媽,老夫人一早就起來了,左等又等,不見夫人,打發(fā)我來這邊瞧瞧。要是夫人有個頭疼腦熱,媽媽您也和我說一聲,我回去了轉(zhuǎn)告,也不必叫老夫人一直空等。”
秋菊站在通往東廂的游廊拐角處,對著正在拍門的慕媽媽說道,語氣聽起來恭謹(jǐn),實(shí)則暗含不敬。
慕媽媽從前是何等之人。
王女跋山涉水,履約遠(yuǎn)嫁這巴東苦地,新婚當(dāng)夜,謝長庚才入洞房,就被朝廷一騎十萬火急的急詔所召,脫了喜袍,連夜匆匆離家,前去平定江都王之亂,至今未歸。
這大半年間,親眼看著從前在家受盡寵愛的王女早晚侍奉謝母,無微不至,事事親力親為,不喊半聲委屈。
這個謝母,若是知情體貼之人,也就罷了,偏是個眼孔淺顯之人。見王女恭順柔嘉,又借著兒子的那么點(diǎn)底氣,蹬鼻子上臉,心安理得,日益不把王女放在眼里。
慕媽媽知王女一顆芳心,牢牢羈系于謝家郎君,這才愛屋及烏,甘受委屈。雖心中氣苦,但事關(guān)她和謝家郎的夫婦關(guān)系,有些話不好明說,平日只能在王女面前暗加提點(diǎn),見她并不上心,自己也只能忍氣。
這半年多來,王女日日早起,風(fēng)雨無阻,哪天不是大早就在正屋門前等著開門,進(jìn)去伺候。
唯今日一天,王女不知何故,遲遲未曾起身,自己方才怕謝母等待,也已派人去傳了話。
一盞茶水的功夫都沒有,就來催了。不但如此,連這個來自戚家的卑賤奴婢,竟也敢來這里如此說話。
這要是年輕之時,慕媽媽怕不早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門口等著服侍王女起身的幾個侍女,聞言皆面露恚色。
性子最為爆炭的茱萸,已是難忍怒氣,冷冷地說:“大清早的,好端端竟咒我翁主。何為泥豬疥狗,今日我算是見識了。”
秋菊一噎,臉登時漲紅,正要再說話,好扳回顏面,慕媽媽開口:“叫老夫人久等,是我們的不周,但方才已打發(fā)人傳了話,也不算是出格失禮。須知便是朝堂,天子也容許臣下不便告假,何況是婆媳一家?”
她說完,轉(zhuǎn)過臉,吩咐另一穩(wěn)重些的侍女丹朱:“你去,把我方才的話,轉(zhuǎn)給老夫人,再向她告?zhèn)€罪。想來老夫人也不至于計(jì)較這等小事。”
丹朱答應(yīng),轉(zhuǎn)身要走。
秋菊平日本就有些忌憚這個來自長沙王府的慕媽媽,此刻聽她如此說話,兩道目光,沉沉盯著自己,口里的話,也就不敢再說出來了,吞了回去,低頭,轉(zhuǎn)身正要回去,聽見東廂傳來“吱呀”一聲,抬眼,門已開啟,慕氏女出現(xiàn)在了門口。
她臉色蒼白,美目略見紅腫,但神色,卻極是平靜。
分明是同一個人,不知為何,模樣看起來,卻和昨日判若兩人。
她的兩道視線,筆直地落在秋菊身上。
“你在正好。去告訴婆母一聲,說我今日便要動身返鄉(xiāng)。等收拾好行裝,我再去婆母那里拜別。”
說完,又轉(zhuǎn)向聞言大吃一驚的慕媽媽和門外的幾個侍女。
“盡快收拾東西,準(zhǔn)備馬車安排人手,今日就上路,我回洞庭。”
她吩咐完,轉(zhuǎn)身返屋。
慕媽媽如夢初醒,急忙邁步,跟了進(jìn)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寫的一個故事,晚上來感覺了,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