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可證, 郁大小姐句句屬實。可有人有所疑異?”
韋鷺洲的話, 自然無人敢有懷疑。就算有, 那也只能按在喉中,吞入腹里,半個字眼都不得表露。
四下里一片寂靜, 只傳來篝火迸濺火屑星子的細(xì)細(xì)響聲。男男女女,皆是垂頭屏息, 不敢多言。袁后亦知道肅間王如何勢大,暗暗咬牙,卻奈何不得。
蘭姑姑低聲勸說道:“皇后娘娘, 不如算了罷,也不是什么大事。”
袁皇后咬牙切齒, 面有不甘。她本牽著袁妙意的細(xì)嫩手掌, 一作勁,竟掐的袁妙意險些吃痛叫出聲來。她模糊淚眼, 道:“皇后姑姑, 疼、疼……”
韋鷺洲含笑, 優(yōu)哉道:“月色甚好,閑來無事, 本王便四處走了走, 方才路過, 恰好見得袁姑娘與郁大小姐有了口角之爭。若是本王不曾看錯,是袁姑娘親手拔出發(fā)簪,刺向馬腹。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這輕飄飄一句話, 幾是已裁定了袁妙意的行徑。
袁妙意表情微變,柔弱道:“你、你是誰!你說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了嗎?空口白牙誣陷人,一點兒證據(jù)都不講……”
她哭的梨花帶雨,可憐至極。但眾人任憑她哭的滿面淚痕,卻無一人出來為她說話。袁妙意哭著哭著,也察覺到了這一絲不對勁。
為何無人說話?
為何無人為她分辨?
為何無人……抬頭看這王爺?
袁妙意初來乍到,從前只在閨中,渾不知肅間王何等權(quán)勢。她這一步棋,已然是走錯了。在壓抑之下,她只得擦干了眼淚,噤聲收斂,不再哭訴。
郁晴若見她終于哭完了,便道:“袁姑娘,我本不打算為難你,但既然你自己找上門來,當(dāng)我是個軟弱可欺的,那也別怪我不給你面子了。”說罷,她側(cè)身露出身后馬匹,指向馬腹一道傷口,道,“這馬肚子上的傷口,是一道細(xì)細(xì)劃痕。若仔細(xì)瞧,會發(fā)現(xiàn)乃是六個角兒的傷口。”
眾人聞言,望向那馬肚子,天黑難辨,只能湊近了看,才能勉強(qiáng)認(rèn)出晴若所說的形狀:“這……確實是六個角的形狀。但是,這又如何?”
晴若拔下頭上的發(fā)簪,道:“我們郁氏女兒,發(fā)簪首飾只在京中彩寶齋定做,簪腳為圓。這六角梅花似的簪印,不屬于我。要問這發(fā)簪主人是誰,不如看看袁姑娘頭上的發(fā)簪罷?”
眾人立刻將目光移向了袁妙意,但見袁妙意鬢發(fā)微亂,髻上一支歪斜的步搖,下墜的流蘇還狼狽地斷了一截。妙意見周圍人都看她,有些驚慌,忙躲到了袁皇后的身后,哭訴道:“皇后姑姑,皇后姑姑,這郁大小姐是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袁皇后也是鐵了心思要護(hù)著自己的侄女,怒道:“本宮的嫡親侄女,也容得你們這樣放肆?”
孔氏冷笑道:“袁家的女兒不容旁人放肆,我郁家的女兒就可隨旁人放肆欺辱了?皇后娘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蘭姑姑見狀,面色一緊,心知此事不能再拖,不然唯恐于袁妙意名節(jié)有失。于是,蘭姑姑上前一步,摘下身旁一名宮女的發(fā)簪,怒道:“彩蘭,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受了誰的指使,想來攀誣郁小姐?!”
宮女彩蘭愣了一下,不知所措。
“姑姑,姑姑!那發(fā)簪乃是袁姑娘的打賞,說是她入宮后,奴婢便與她同氣連枝,這發(fā)簪乃是袁姑娘所贈呀!”彩蘭急急忙忙跪在了地下,磕頭求饒。
蘭姑姑如何不知道這發(fā)簪的來歷?正是因為知道袁妙意賞了一支同樣制式的發(fā)簪給身旁的宮女彩蘭,蘭姑姑才會走這一步棋。
“看,這發(fā)簪的簪尾,正是個六角的小梅花刻!”蘭姑姑將發(fā)簪展示給眾人,振振有詞,道,“彩蘭這賤婢本就對皇后娘娘多有不敬,定是她趁著夜黑看不清人影,偷偷驚馬,挑撥離間!彩月,你說是不是?”
另一個叫做彩月的宮女聞言,略一悚然,深知保命要緊,立即出來道:“蘭姑姑一說,奴婢也想起來了,正是如此!彩蘭平日里就對袁姑娘有所不滿,吃里扒外,今日會做出這樣的行徑,奴婢也是沒有料到!”
彩蘭跪在地上,滿面驚愕。漸漸的,絕望侵襲了她的眼眸。她望向自己伺候著的袁妙意,哭著哆嗦道:“姑娘,您說過的,您入宮后,奴婢便與您同氣連枝,日后要倚仗著您……姑娘!您救救奴婢吧!”
袁妙意卻是默默垂淚,一副惋惜神色,哭道:“彩蘭,我與你雖相識不久,可我也是將你當(dāng)做親姐妹來對待的,你怎可因一點口角之爭,而這樣挑撥我和郁姑娘?明明是你刺了馬,你卻偏偏告訴我說是郁大小姐刺的!你恨我也就罷了,何苦把郁大小姐扯下水來?……”
聽到袁妙意這樣的說辭,彩蘭的面色徹底衰頹蒼白:“姑娘……姑娘!”
袁皇后見狀,總算放下了一顆心,道:“此事就是賤婢彩蘭作祟。把她拖下去杖斃,也算是給郁大小姐一個交代。”
孔氏冷笑一聲,道:“皇后娘娘,此事當(dāng)真那么簡單?只要是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這彩蘭姑娘是何等無辜吧。”
袁皇后面色輕蔑,道:“本宮是皇后,裁內(nèi)外命婦之事。郁夫人,還輪不到你來質(zhì)疑本宮。至于本宮的侄女,自然是與此事無關(guān)。若再有誰亂嚼舌根,休怪本宮不客氣!”
一番話,說的斬釘截鐵,毫無回旋的余地。
幾個宮人跑過來,要將那彩蘭拉出去杖斃。郁晴若蹙眉,略有不忍,道:“算了罷。既我未受傷,那就是件小事,還請皇后娘娘饒恕彩蘭。”
“哦?”袁皇后冷眼看她,“那就隨你的便吧。”說罷后,袁皇后便一甩廣袖,摟著哭哭啼啼的袁妙意兀自離去了。
留下了一條命的彩蘭仍在恍惚渾噩之中,韋鷺洲提醒晴若道:“將這個宮女兒杖斃了,才可震懾旁人,叫她們不敢再欺負(fù)到你頭上來。”
郁晴若垂了眼簾,道:“到底是一條人命,她本無辜,只是被迫卷入此事,我不能叫她就這樣斷送了年輕性命。”
韋鷺洲搖搖頭,道:“你不硬氣些,那袁妙意遲早還會生事。”
晴若思量一陣,輕輕道:“管她呢。我生來如此,不想硬生生改了性子。”
袁皇后走后,此事便悄然落下帷幕,圍觀的眾人漸漸散去。孔氏摟著郁晴若,默默無聲地流了串眼淚,道:“近來你怎么凈遇上這些倒霉事?所幸你平安無事,真真是嚇?biāo)滥赣H了。你不去惹事,那禍?zhǔn)聟s一樁樁地找上你!可見有人存心找麻煩,那是躲不掉的!”
孔氏指桑罵槐,晴若知道,這是母親對袁皇后三番兩次發(fā)難有所不滿。晴若微微一笑,道:“母親,這一回,還是騎術(shù)救了我一命呢。若是我不會騎術(shù),恐怕就真的要葬身馬蹄下了。”
孔氏抹了下眼淚,怪責(zé)道:“瞎說什么呢!騎術(shù)能救你什么命?你身子怎么樣,母親這就去請個大夫來給你瞧瞧!”
晴若不與母親爭執(zhí),問:“棋兒如何了?”
孔氏道:“她受了驚,人暈了過去,書兒回去照料她了。”
晴若道:“母親,我先回簪笏臺去看看棋兒吧。我沒什么傷,不大要緊。”
郁晴若與棋兒一起長大,雖有主仆名分,卻情誼格外深厚。待她回了簪笏臺,便到了棋兒床前照料,喂藥拭面,不假人手,皆親力親為。待棋兒終于悠悠醒轉(zhuǎn),晴若才舒了一口氣。
棋兒回憶起昏厥前驚馬場景,泣不成聲,摟著晴若的脖頸直喚“小姐”,晴若拍拍她的脊背,柔聲哄道:“好啦,好啦,現(xiàn)在沒事兒了。”
棋兒依舊哭泣不休,晴若半摟著她,目光斜斜落向窗欞處。裂冰梅花紋的窗格上,一片婆娑月影。不自覺的,她便想起了韋鷺洲所說的那番話——
“嫁給本王——就全然不一樣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喜歡,本王便愿意。我允你世間萬物,只要你歡喜。”
晴若歪頭,枕在棋兒肩上,心底暗暗道:也不知肅間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韋家如此權(quán)傾天下,竟還稀罕與逐漸式微的郁氏聯(lián)姻不成?
郁天涯也聽聞了此事,氣不打一出來,直想把袁家的那對姑侄都打一頓。好在郁瀚文看出了他的主意,將他冷嘲熱諷一頓,讓他勿要給家中添麻煩,這才讓天涯憋下了這口氣。
但這份無能為力的惱怒,卻始終委委屈屈地盤踞在郁天涯心頭。一時間,他有些恨自己命不好,沒能如韋鷺洲那樣,將姐妹保護(hù)的好好的。那榮福郡主作威作福、驕橫跋扈的,都不見得有人敢吱聲!
但這件事,終究是隨著狩獵的結(jié)束而慢慢歸于平靜。最熱的天氣已經(jīng)過去了,陛下盤算了一番,便下令啟程返回京中。幾經(jīng)勞頓,晴若隨著家人返回了京中的郁府,回到了許久未住的辛夷院。
琳瑯仍在鬧脾氣,見了晴若的面,半句話也不說,徑自回北邊的屋子里,晴若也只能無奈地隨她去了。孔氏瞧見琳瑯胡鬧的勁兒,便在心底盤算起為琳瑯早些定個人家的事兒來,暗暗物色起人選,此為后說。
過了兩三日,晴若便收到了裴瑾瑜的帖子,說是得了一本琴譜,想招待晴若去她那里坐坐。晴若問過了母親的意思,便仔細(xì)收拾了自己一番,去了裴府。
裴夫人聽聞她來了,心底也是歡喜,忙叫晴若進(jìn)去吃茶,好吃好用的招待上。在裴家的正廳坐了好一會兒,晴若才被瑾瑜領(lǐng)進(jìn)內(nèi)院去。
“晴姐姐還是頭一回來我這吧?”裴瑾瑜腳步輕快,笑容甘甜,扯著晴若的手直晃,“我叫廚房準(zhǔn)備了冰鎮(zhèn)酸梅湯,喝了解暑。我那兒還有許多冰匣子,保準(zhǔn)不熱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