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天涯的信, 是委托郁老爺送出去的。
郁老爺從來都知道天涯有一群師兄弟, 也不反對郁天涯與師門的人來往。在郁老爺?shù)挠^念里, 天涯的師傅、師兄將天涯拉扯大,也算是于天涯有恩之人。若是斷絕關系,未免顯得薄情寡義, 實在要不得。
郁氏的信,從來都是在京城內(nèi)外通行無阻。但凡看見了郁家之名諱, 亦或郁氏之印章,往來官差便只能恭敬放行。郁天涯這一封信,亦是如此。
只是, 這一回,郁天涯的信到了京城郊外, 便被攔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這封信又回到了行宮之中。
此時此刻,行宮。
韋鷺洲斜倚在榻上, 手執(zhí)信紙, 輕嘖一聲, 道:“太子殿下,你那皇弟雖習字未久, 長進倒是很大。這字跡頗為剛毅俊秀, 不像是個剛學字的。”
燈火的光芒柔軟地撲落在地, 一側的太師椅上,寧重華捧著一盞茶,無聲地出神著。韋鷺洲見他不答, 便又挑著信上的句子念了幾列:“望師兄能帶一壇美酒…哈哈哈…貪一口酒,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寧重華回了神,淡漠著神色將茶盞放下,道:“貪杯誤事。若不常喝,倒也無妨。”
韋鷺洲笑笑,道:“我聽太子語氣,倒像是對這郁天涯寄予厚望?”
寧重華的眸光慢慢飄開了去:“……到底是同父血親,在所難免。”
“當真?”韋鷺洲調(diào)笑,“我還道你不想要這太子之位了,急匆匆想要讓他做個合格帝王呢。”
他這話有些大逆不道了,但寧重華卻只是淡淡地蹙了眉,不以為意。
韋鷺洲將信紙收入封中,原樣折好,道:“這封信到本王手里時,已故意漏了片語只言給皇后的人瞧。若你母后這兩日不忙,應當已收到了消息。”
寧重華皺眉,道:“是否太急了些?依照母后的性子,定會想法子將郁天涯的師門舊人一網(wǎng)打盡。……孤不希望天涯因此神傷。”
韋鷺洲道:“太子且放心便是。我只漏了‘藍家’二字。外加渺渺數(shù)語,皇后娘娘再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他師門之人。至多是疑心郁家出了個與藍語嫣有所關聯(lián)之人,猜來猜去、上下求索,卻再尋不得更多線索。”
寧重華微微舒一口氣,低聲道:“母后記掛了藍語嫣這么些年,時常提起,說只恨當年沒來得及親自送她上路。今日重見藍家二字,恐怕她會鬧上好一陣子。”
韋鷺洲挑眉,并不作答,而是伸手去挑了塊碟子里的金絲芙蓉酥。這芙蓉酥軟甜不膩,紅豆餡子掐得芳香真好,幾是入口即化。韋鷺洲小嘗了幾口,笑道:“還是自個兒親手做的味道上佳。”
寧重華托了腮,垂下眸光,又開始寡言地出神。燈火微微,在夜色里撕開一線光亮,他的身影投在墻上,安靜而斜長。
晴若養(yǎng)了兩天身子,便說自己已痊愈了,再不肯喝藥。孔氏雖憂慮不已,但見她精神佳好,白日里弄琴看書的毫無大礙,便也不再多言。
郁琳瑯好不容易放出了屋,但因母親不準她選秀的緣故,她終日里郁郁寡歡,短短幾日,神色憔悴不少。
琳瑯希望晴若能代為求情,因此白日里便在晴若的屋中,陪她看書說話。好幾次,郁琳瑯已經(jīng)起了個頭,但晴若都不咸不淡地把話題岔開來,不肯提宮中選秀的事。
兩姊妹正在屋中坐著,外頭丫鬟來報,說是裴璧云的妹妹裴瑾瑜來探望晴若了。未多時,裴瑾瑜便俏麗笑著跨進了屋里。
“先前怕打攪了晴姐姐休息,便沒敢上門來,如今總算敢來叨擾了。”她一貫是人未到,嬌甜的笑聲便先傳來。這一回亦是如此,但見她穿一襲嫩黃色,輕快容色如枝頭鳥兒般。待進了屋,見琳瑯也在,瑾瑜便笑道:“琳瑯妹妹好。”
郁琳瑯正在心底打著自己的小算盤,見瑾瑜進來,有些煩瑾瑜打斷了她的事兒,便隨手塞過去一本書,道:“我與姐姐正忙著呢,裴小姐自己去那邊坐坐,看看書罷。”
“琳瑯,不像話。”晴若拿書卷敲了下她的手臂,訓斥道,“來者是客,怎么能對客人這么不敬?且我還不曾開口呢,你倒是替我做起主來了。”說罷,便招呼丫鬟給裴瑾瑜上茶。
裴瑾瑜甚是歡喜晴若這個未來的嫂子,便親親熱熱地和晴若說起話來:“晴姐姐,我聽哥哥說,你是不會騎馬的,那真是可惜了。你不知道騎射是有多好玩!雖我母親也日日嫌棄我不守規(guī)矩,還說我得像晴姐姐一樣嫻靜端莊才好…”
郁琳瑯見瑾瑜和晴若親熱,心底有一團無名火燒。她大步走過去,分開晴若與瑾瑜,對裴瑾瑜道:“怎么叫的這樣親熱?她是我的姐姐,又不是你的,我姐姐還沒嫁過去呢!”
這話著實有些過火了,連一向好脾氣的晴若都蹙眉道:“琳瑯,別太逾越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陪瑾瑜說說話。”
琳瑯不領她情,心底憋了好久的怒火一氣兒爆發(fā)了:“姐姐,你怎可向著個外人?她與你這樣親昵地稱姐妹,我又算什么?可見你也不是真心待我好,不過是裝裝樣子,博個好名聲罷了!要不然,怎么母親不準我去選秀,你能裝聾作啞這些時日,寧可看著我日夜流淚,也不愿勸勸母親?”
琳瑯這一句句的,說的郁晴若都有些愣了。
——什么叫不是真心待她好,什么叫不過是裝裝樣子,博個好名聲罷了?
心寒之余,她不由有些微微痛惜。她察覺到了,這個妹妹的心思,比她想象中歪斜得更甚一些。晴若一次次的包容與指引、教導與寬慰,都沒能令琳瑯扭轉(zhuǎn)過心思來。
從前活潑可愛的妹妹,怎會變成這樣?
晴若險些氣笑了,寒心道:“我次次都為你好,反倒是做了個惡人。你明知道袁皇后是怎樣不待見我郁家,是如何讓我長跪念經(jīng),你還非要往火炕中跳,母親豈能不攔你?你說太子殿下與你兩情相悅,可你卻不知道,裴公子說他同時垂青二女,并非只對你一人深情。若是當真讓你嫁了過去,那才是害了你。”
琳瑯眼底有淚,哽咽道:“姐姐,皇后不喜,那又算得了什么?琳瑯此生此世,只想嫁給太子殿下一人。”
晴若的面色淡了下來,滿眼惜色,道:“琳瑯,你身上有我羨慕不來的自由灑脫,母親寵你、疼你;規(guī)矩一事,從來都是嚴于我而寬于你,可你卻一點兒都不愛惜,偏要投入到最拘謹、最規(guī)矩森嚴的皇宮里去。你這又是何苦?”
琳瑯咬著唇,眼淚巴巴地流:“你怎么可能羨慕我?我樣樣都不如你,你暗地里笑話我還來不及,怎么可能來羨慕我呢!”
“琳瑯妹妹,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一旁的裴瑾瑜看不下去了,蹙眉道,“皇后娘娘前幾日才磋磨了你親姐姐,叫她長跪到暈了過去,你轉(zhuǎn)頭就上趕著去倒貼東宮。但凡是個心疼親姐的,不說如郁大少爺一般想著法討回場子,那也會對皇后娘娘敬而遠之罷?怎么你恰恰相反呢!”
裴瑾瑜從來直率,快言快語的。晴若微驚,提醒道:“瑾瑜妹妹,隔墻有耳,不可說這些冒犯天家的話。”
琳瑯本就厭煩瑾瑜,見她插嘴,愈是惱怒,道:“你一個外人,又懂什么了?我與姐姐說話,你插的什么嘴?”
見琳瑯這般失禮,晴若忍無可忍,秀眉一折,低聲道:“琳瑯,你出去。”
“姐姐……”琳瑯還郁多說幾句,可等著她的,卻是晴若少見的認真面孔,“你出去。既然你說我根本不是真心待你好,說我在背地里嘲笑你,那你以后別喊我姐姐。”
琳瑯從未見過晴若這樣的神情,認真、嚴謹,秀眉皺起,眼神直直,像是在生氣,又不像。她心底有些慌張,因她到底還是有些依賴晴若的。可賭氣的小性子作祟,琳瑯哭噎道:“不喊就不喊,有姐姐沒姐姐,也一個樣!”說罷,便飛速跑了出去。
“琳瑯妹妹!”裴瑾瑜想追,晴若卻抓了她的手腕,搖搖頭,道,“隨她去吧。她被母親寵壞了,脾氣又壞又倔,還不懂禮,是該好好吃一塹了。”
裴瑾瑜撇撇嘴,坐下來喝茶,道:“晴姐姐就是脾氣太好,從不重話說人,終日和和氣氣的,才叫琳瑯妹妹這樣任性。”
郁晴若搖搖頭,嘆口氣說:“我是當真羨慕她身上的灑脫勁兒,只想著呵護她,讓她一輩子能這般快快樂樂、自由自在的,不必如我似的,連念個書、出個門,都要被母親數(shù)落上好久。可這份自由過了頭,也就成了禍事,這是我的不是。”
裴瑾瑜道:“晴姐姐也別太怪責自己,畢竟郁夫人疼愛琳瑯妹妹是眾人皆知之事,僅僅你一人教導,也是教導不過來的。”
晴若笑笑不語。瑾瑜說:“不說這些生氣事了。你可聽說了?陛下召集了貴姓子弟,說是過幾天要到南邊的圍場里頭去打獵呢。聽聞打獵的頭名,還可讓陛下賞賜它一件心儀的東西呢。”
晴若給她新添了茶,輕聲道:“是聽說了,但我母親一貫不準我碰騎馬射箭這些事兒,所以我應當只能在旁邊看看。”
瑾瑜唉聲嘆氣,道:“我母親與晴姐姐的母親是一樣人呢,都是不準女孩兒騎馬射箭的。我若非是有祖母護著,恐怕也是要被母親教訓一番。我母親她呀,喜歡的就是晴姐姐這樣溫婉嫻靜的姑娘。”
晴若笑了笑,眸光輕淺。
她早就猜到了,裴夫人與母親孔氏是一樣的性子。因此她也早做好了準備,等嫁去裴家后,繼續(xù)過早已熟悉了的生活。
瑾瑜和晴若親熱地聊了一陣,又鬧著要她彈了一曲,這才告辭回去了。待她出了門,晴若一個人出神地坐了會兒,旋即,從書架上抽下一本帶來的書,叫做《井肆俠談》,講的是一名白姓女俠劫富濟貧的故事。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暮色沉沉,四處彌散。
自和晴若大吵一架后,琳瑯便當真賭氣沒再來找過晴若。孔氏得知兩姐妹鬧別扭,以為又是琳瑯鬧脾氣,把琳瑯責備了一頓,便也擱下了此事。
陛下召集四大貴姓的子弟一同去射獵,往年這些事兒與郁家是沒什么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