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於并不是晏綏九打小在身邊伺候的丫鬟,前世,晏綏九性子怪,不順心時便時常責(zé)罰下人,伺候她的人大都受不了她的臭脾氣。東院的人又愛看她笑話,只要她身邊的下人去東院稍稍求個情,東院便安排他們?nèi)チ藙e的院子干活。
枚於是晏綏九身邊伺候的第四個人,那個時候晏綏九剛從晏康越的軍營出來,丟了刀槍棍棒,想從琴棋書畫入手,換個途徑去討晏康越的歡心。除非遇上晏綏九特別不順心,枚於又趕巧做錯了事,晏綏九才拿鞭子抽她兩下。在記憶中,晏綏九雖從未把下人當(dāng)人看過,但相比之前伺候的,枚於也沒有挨上太多的鞭子,她覺得枚於伺候的還算竭力,入宮后便也順帶帶著了。
只是沒有想到,前世她那樣的人,竟也會有人舍命相救。
那一晚也是個冬日,被她拿簪子劃破臉打入冷宮的一個妃子不知如何從冷宮逃出來,抱著同歸于盡的想法欲行刺大梁皇后。
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人不要命起來瘋癲得可怕。她差點(diǎn)就成了那人手下亡魂,是枚於一把推開自己。她如今日一般被推得踉蹌幾步,而后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見一根金簪插入枚於喉嚨。
她后來去過枚於家中,她家中有一雙父母還有一個幼妹,聽聞枚於死訊悲慟大哭,而她能做的也只是給了些銀兩讓三人此生吃穿不愁。待她出門要走,有一個男人攔了她的鳳駕,他向晏綏九行了一個大禮,神色肅然,“有道是死輕如鴻毛重若泰山,枚於以死護(hù)娘娘安危,雖死猶榮!”
后來她才知此人是枚於未婚夫,名為周向南,字逸川,是個童生,一邊讀書考取功名一邊等著枚於到了歲數(shù)出宮。
她便下令,讓周逸川去了翰林院當(dāng)了從九品的侍詔,以報(bào)枚於救命之恩。
大開的門框灌進(jìn)呼嘯的寒風(fēng),掀起房間二人的發(fā),地上的投影忽明忽暗,像是修煉成精的鬼魅。她抬步追了出去,自小在晏康越軍營里打滾慣了,沒一會兒就追到枚於。她停下步子,只看枚於頸前正置著一把玄鐵長劍,雪白的刀刃閃過一絲寒芒。
執(zhí)劍那人身量并不高,相反與晏綏九枚於二人幾近一樣。她背對著迎面而來的風(fēng),寒風(fēng)帶起她的發(fā)絲,覆蓋在她面龐上。發(fā)絲間,依舊清楚可見眸下一指距離的淚痣。
那是晏淮清身邊的了夏,此時只有被吹起覆蓋在面上的發(fā)作為遮擋。想來晏淮清破罐子破摔,已經(jīng)膽大到殺人不覆面紗的境界了。
幾息間的僵持,卻見長劍往前一送,正要插破枚於咽喉,晏綏九雙手搭在枚於兩肩,用力將枚於按著跪了下去。膝蓋著地,因著地上積雪也未有太大的聲響和疼痛。只見晏綏九借力,整個人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大弧,一腳踩在劍上,雙臂展開,任憑風(fēng)吹起袖袍獵獵作響,整個人竟立在了劍上。
晏綏九在晏康越軍營中摸爬的這些年倒也學(xué)了些本事。了夏倒也不驚,手臂向后猛的收回劍,正要再向枚於刺去去聽見晏綏九略有些著急的聲音,“我手中無兵器,雖不能勝你,但與你過兩招也是可以,但若引了人來我和你的主子都要完蛋。”
太師府四處都有府兵,說是府兵其實(shí)晏綏九知曉,都是暗鷹軍的將士們,身手個個不凡,只因祠堂算得上太師府一個禁地,這才沒有人巡邏。
見了夏略微動容,晏綏九道,“你回去同你主子講,今日就當(dāng)是我欠她一個人情。讓她放心,我自然知曉該怎樣做。”
了夏抬頭望祠堂望去,房檐上壓滿了雪,屋內(nèi)燃了幾只燭火,燈影幢幢,那是主子召她回去的信號。
待了夏走后,枚於仍然跪在雪地上,方才的命懸一線死里逃生,讓她久久不能回神。只垂著頭,余光瞥見一雙暗紅鞋履踩著雪窣窣作響,鞋尖刺繡仿著天邊殘卷濃云,腳踩云端,好不猖狂。
“小姐……”枚於嘴唇翕動,“若我也食了那盤桂花糕,如今死的那個人就是我了是嗎?現(xiàn)下,枚於知道了小姐這般多秘密,小姐是否要?dú)⒘嗣鹅丁!?
半響沒得到回復(fù),枚於抬頭猛然對上晏綏九的目光,目光冰冷,只一眼便讓她覺得仿若跌入幽冥地獄。她這才驚覺自己逾越了,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主仆之間又有何差?死不死的,只是主子的一句話。倒是自己,這些時日晏綏九對自己好了些,便忘了奴才該有的規(guī)矩。
她伏下身來,整個人貼在冰冷的雪上,臉也埋在雪里,再抬頭臉上滿是雪渣,“枚於自知難逃一死,禍不及家人,但求主子看在枚於這些年伺候主子的份上繞過奴婢的家人。”
“你走吧。”晏綏九道,又將頭上一根簪子丟在枚於面前,是玉畫未敢收的白玉簪,“羊脂白玉,有市無價(jià),夠你離開京城,半生衣食無憂。”
枚於看著面前的簪子,被晏綏九的舉動驚得說不出話。
晏綏九居高臨下看著她道,“你不食甜食,且這盤梅花糕僅有一二,你當(dāng)然留給重兒。就算我不利用重兒,他也是難逃一死,我不能逆天改命。你走吧,走的越遠(yuǎn)越好,就當(dāng)今生無主仆緣分。”
枚於半響說不出話,只見那人拂袖而去,衣袍打在自己面上,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頓時火辣辣的疼。她看著晏綏九遠(yuǎn)去的背影,終是行了一個大禮,爾后拾起雪地的白玉簪。
回到西院,晏綏九狠狠的將門關(guān)上,她發(fā)間少了一根固定頭發(fā)的發(fā)簪,此時有幾縷青絲散落下來,透過鏡子看起來顯得狼狽不堪。看了幾眼后她忽的彎腰將銅鏡打落在地,將滿肚子的怒火發(fā)泄出來。
輕敵,以至被輕易堪破了計(jì)劃,她又將梳妝案上的東西拂落在地。
輕敵,以至被人挾了弱點(diǎn),她一腳蹬翻沉木案幾。
轟轟的響動,在靜謐的冬夜尤為突兀。院內(nèi)燭光次第而亮,因著今夜寒風(fēng)呼嘯,回廊梁上燈盤上的燭火被風(fēng)吹滅,只剩兩、三盞燭火在稍稍背風(fēng)的位置縹緲跳躍。
阿伊腰間別著不離身的彎刀,她一手提著燈籠,一手?jǐn)v著蘇楚,擔(dān)心光線昏暗,蘇楚看不清路。
等兩人到晏綏九門外時,屋內(nèi)已經(jīng)沒了動靜,蘇楚不由擔(dān)心喚她。
屋內(nèi),案幾上的木匣隨著案幾傾翻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其中百歲鎖因著力道在地上低低彈了一下又落在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