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燭輝煌, 賣糖葫蘆的攤位邊上,一身月白色長袍的男子, 正在微微傾身, 湊近糖葫蘆聞著。
攤販的老板臉上帶笑,溫聲詢問,“公子可要嘗嘗”
那男人卻直起了身子,眉頭微微的擰起,有些遲疑的搖了搖頭, 卻沒有走的意思,似有不甘的問道,“是什么滋味的”
“酸酸甜甜, 可好吃嘞”
男人還是搖頭,老板對于這個只看不賣的怪人,也沒露出什么不耐煩的神色,只是笑著揮手讓他退到一邊看, 自己繼續(xù)吆喝著。“冰糖葫蘆”
這男子一直站在攤位的旁邊,盯著上面的冰糖葫蘆,陷入沉思,他一頭墨潑一般長發(fā), 用和衣袍同色的飄帶高高束在頭頂, 再伴著飄帶,從頭頂飛散而下。
來往行人快步從他身邊擦過, 細(xì)微的風(fēng)帶起飄帶, 打在那男子如畫一般的眉眼上, 惹得三兩成群的女子們頻頻回首,錦帕捂在嘴邊偷笑暈出滿臉的紅霞,路過男子身邊后又將腦袋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
男子卻渾然不覺,癡癡的盯著冰糖葫蘆,他容貌即便是在這來往成流的人海中,也是一眼便能看見的相貌。
且看到了,就再移不開眼,只因這男子雖然是一身長袍衣料看上去便不甚精良,可他氣質(zhì)實(shí)在太過出塵,舉手投足,都不帶著一絲人氣似的,往這喧鬧的街道上一站,連這一天地的燈光都似要黯然失色。
十九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好看的人,都說燈下看人,更美三分,這男子站在燈燭中心,簡直如同墜入凡塵的謫仙。
十九的眼,和來往的女子一般挪不開,一時之間竟看的癡了。
只不過她看的癡,不是因?yàn)檫@男子生的如何俊美出塵,而是這男子,乍一看去,容貌竟和她家大人,有三分相像。
但這兩人氣質(zhì)天差地別,十九看了兩眼也就要收回視線尋找閻溫,可這男子不知為何突然皺眉,好巧不巧的又朝著十九的方向轉(zhuǎn)過來,這一轉(zhuǎn),加上男子一皺眉,那三分相像,生生成了五分,看的十九心中一跳。
他的面貌看上去和十九年歲應(yīng)當(dāng)不相上下,輪廓沒有閻溫凌厲冷硬,沒有他棱角分明,更沒有他身獨(dú)有的沉肅,但是卻真的和他像極了。
十九總想著,若是她與閻溫相遇在少年時,閻溫該是什么樣子,她腦子里想過各種閻溫飛揚(yáng)跋扈,溫文爾雅,風(fēng)流跳脫,卻獨(dú)獨(dú)沒有想過,閻溫如此仙氣飄渺的樣子。
大概是閻溫給十九的所有印象都太濃墨重彩,十九總覺得,閻溫該是艷烈而肆意的,從沒想過,他也會適合這種飄渺如云,讓人望之可見,卻永遠(yuǎn)無法觸及的氣質(zhì)。
實(shí)在是像,實(shí)在是稀奇,十九不由得就多看了兩眼,閻溫將一個被人流擠散的孩童送回她阿娘身邊,又將懷中的燈籠分給巷子口蜷縮的小乞丐之后,千辛萬苦鉆回到十九的身邊,看到的就是她看著別人在發(fā)愣。
那眼神似是揉碎了無盡燈光那該是十九看他的眼神,她卻正用這種眼神在看別人。
閻溫順著十九的視線看去,也看到了站在不遠(yuǎn)處攤位旁邊的人,閻溫愣了一下,而后瞇起了狹長的雙眼,慢慢走到了十九的身邊。
十九腦中正在給她和閻溫的話本子,填補(bǔ)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少年少女為情私奔的戲碼。
之前一直都腦補(bǔ)不出閻溫少年時的樣子,怎么想都是閻溫如今這張隨時準(zhǔn)備“開膛刨肚”的臉,因此腦補(bǔ)的都是些虐戀,青澀的純純愛戀她腦補(bǔ)不出來。
但此刻不同了,這白衣少年的模樣和閻溫長的這么相像,正好填補(bǔ)了十九腦中關(guān)于閻溫少年時的勾畫,一下子打開一個八匹馬都追不回的另類思路。
可好死不死的,閻溫今天正是處于敏感時期,他親手將心中壁壘推倒,準(zhǔn)備脫下一身“鎧甲”只露出其中嬌嫩的皮肉,站在四面漏風(fēng)的世界中直面十九,他這一步走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現(xiàn)在如同受不得一丁點(diǎn)驚嚇的幼崽。
十九這種看著別的男人眼直的做法,對于閻溫來說,如同他剛邁出一步,就被當(dāng)胸一劍捅個對穿。
他已經(jīng)站到十九的身邊,十九卻看不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別人的身上,閻溫臉上的表情,眼中的光彩,都漸漸沉入一片黑幽再看不見。
他心中嘆,嘆十九到底還是年輕,一點(diǎn)點(diǎn)的新鮮閃亮,就能剝奪她的注意力,人總是會喜歡相似的東西,閻溫的心從來沒有一刻像如今這樣冷過,他的小傀儡,大概并不是喜歡他,而是喜歡他這一類的容貌而已。
兩個個并肩而立卻思緒南轅北轍,殊不知那無意間亂入人眼的謫仙公子,也同十九和閻溫一樣,心人面皆是不相符。
他模樣如何飄渺出塵,實(shí)則腦子里不光盛滿人間煙火,還盛著這世間最最庸俗,最為修道之人不齒的東西銀錢。
他名叫星暉,是他師傅取的,連個姓都沒有,只因?yàn)閾斓剿哪峭砺煨禽x。
而星暉此刻腦子里面正天人交戰(zhàn),他的大徒弟野花兒,念叨這個紅紅的被晶亮的糖包裹的東西已經(jīng)整整三年。
可是他這次下山是來修復(fù)佩劍,只帶了兩張毛皮,當(dāng)?shù)哪屈c(diǎn)銀子又要住店又要抓藥又要修復(fù)佩劍,屬實(shí)捉襟見肘,根本沒有余錢。
他正絞盡腦汁的琢磨著哪能搞到一點(diǎn)銀錢,燈謎他又不會猜,出力倒是能成,可是他這身板問了幾家人,都嫌棄他不肯收
眼睛在街上到處亂轉(zhuǎn),見一女子一直向他招手,他指了指自己,確信是在叫他,這才邁步朝著女子走去。
十九看著男子一動,猛的回神,收斂了心中的小畫冊,轉(zhuǎn)頭正要喊閻溫,正見到閻溫站在自己的身邊。
她不急著找閻溫,是因?yàn)槭挪⒉粨?dān)心他,如今天下沒有人能和他作對,丞相的黨羽,被閻溫盡數(shù)連根拔起,砍的別提多干凈,而且兩人出行,十九知道閻溫是帶著一大群死士的。
最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她最近并沒有做關(guān)于閻溫的噩夢,兩個人整天睡在一處,十九連自己的都沒再做過。
因此閻溫離開她身邊她才沒那么急著找,還有功夫胡思亂想。
不過十九這一轉(zhuǎn)頭,正對上閻溫的視線。
她腦中幻想的青梅竹馬被家人抓到棒打鴛鴦,懸崖峭壁上抱在一起訴說天長地久的情緒還沒散去,轉(zhuǎn)頭看向閻溫時,眼中滿溢的深情還在,這情緒撞入閻溫的眼底,悄無聲息的沉入其中,半點(diǎn)沒翻起水花。
“我累了,回宮。”閻溫說完,甚至沒有去拉十九,轉(zhuǎn)頭便朝著人流外擠去,十九手中還拿著河燈,見閻溫很快沒影,趕緊追上去。
閻溫腳步飛快,他心中此刻大火燎原,可燒的不是十九,是他自己。
他怨自己輕而易舉的動心,怨自己無法自控,更怨自己明明決定孤注一擲,卻僅僅只是看到小傀儡多看了別人幾眼,他便退縮回了邁出去的腳。
十九跟在他的身后,喚了他幾次,他都沒有等人,快步走到馬車旁邊,鉆上去坐了好一會兒,十九才氣喘吁吁的扒到已經(jīng)掉頭,隨時要走的馬車車轅,趕緊爬上去。
閻溫在馬車中閉目坐著,十九手中捧著兩個河燈,爬上車后看著閻溫臉色,心頓時一沉。
閻溫沒有睜眼看十九,敲了敲馬車的車壁,馬車朝著皇宮的方向行駛起來。
閻溫臉色看上去太嚇人了,十九坐在車壁旁邊有點(diǎn)不敢過去,過了一會兒,試探著問道,“大人剛才去哪了”是遇到了什么事么
誰能惹得閻溫這么不開心
十九一頭霧水,閻溫抿著唇,內(nèi)心糾結(jié)了好半晌,開口道,“我哪都沒去。”
送孩童后很快就回來了,一直站在十九的旁邊,看著十九看別人,直到那人走了,十九才轉(zhuǎn)頭找他。
閻溫心中憋悶的發(fā)酸,難得說了句實(shí)話,可十九卻沒聽懂,以為閻溫說他哪都沒去是不愿意與她透露,畢竟閻溫一不見十九就找了,那會兒人確實(shí)不在,什么時候回來的十九根本沒注意。
她滿腦子都是和少年閻溫這個那個
于是閻溫等十九再說什么,等的臉色越來越沉,十九卻閉了嘴,見閻溫臉色不好索性不再問,兩人間好容易緩和一點(diǎn)的關(guān)系,又恢復(fù)到原點(diǎn)。
閻溫的脊背一直繃著,等到馬車行駛到了定崇門,他才泄氣一樣的靠在了車壁上,伸手掐住眉心,對十九道,“你先回去吧,我今晚今晚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十九愣了一下,心中更確定閻溫這是遇見了什么事,下車之間,湊到閻溫身邊,親了親他的側(cè)臉,軟軟說了句“大人別太幸苦,”就下了馬車,乖乖回鳳棲宮了。
閻溫哪都沒去,在馬車?yán)锩驺读撕芫茫詈蠓鲋囖@下車,不許內(nèi)侍跟著。
一個人走在因?yàn)樗L時間居住鳳棲宮,因無人行走,沒有點(diǎn)亮宮燈的黑漆漆小路上,路上太黑了,閻溫整個人被吞沒進(jìn)去,連影子都映照不出,一如他此刻不見半點(diǎn)光亮的內(nèi)心。
十九等到很晚也沒等到閻溫回來,困得實(shí)在受不了便睡著了,半夜醒來的時候,她摸被窩空空的,下意識朝著桌案的方向看去,卻沒有看到閻溫在。
鳳床上只有自己,守夜的宮女垂頭低首,眼睫下垂看那樣子已經(jīng)是睡著了。
十九卻大半夜的坐起來,對著空蕩蕩的屋子,第一次察覺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
閻溫就算是無數(shù)次威脅要回內(nèi)院,就算無數(shù)次對她撒火,和她賭氣鬧別扭,卻并沒有真的回去過。
忙起來她睡著他才剛上踏,她醒時卻已經(jīng)不見人影,這十九都已經(jīng)習(xí)慣。
可是十九也有另一個習(xí)慣,那就是半夜的時候都會醒一次,醒這一次大概是心之所向,她都要看著閻溫,有時候看他睡在自己的身邊,有時候看他還在挑燈在燈下寫寫畫畫,但只要看著他在自己身邊,無論他在干什么,十九就能安心的繼續(xù)閉眼睡覺。
可是今夜,這是她與閻溫相好之后,第一次獨(dú)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