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 克莉絲還只去過歐洲幾個大國家。
她自認為防備心已經(jīng)很重,也有一些識人之明和防身技巧, 即使這樣,每次外出都盡量選擇最妥帖安全的方式。
十九世紀,黑暗的奴隸貿(mào)易還只在英國有法令禁止,即使強國的首都郊外也有剪徑客和強盜, 因為消息傳遞不夠迅捷, 也無從談透明, 殖民地自然成為了法外之地, 生存環(huán)境相當原始。
這個時代的遠途旅行家和冒險家沒區(qū)別。
夏爾葛朗臺的父親破產(chǎn),赤手空拳靠出海混出頭,還真的不擇手段發(fā)財歸國,當然不是什么善茬。這次能讓他把錢吐出來,完全是因為歐也妮過去的形象太有欺騙性, 再加上他回到巴黎,做了十幾年的貴族上門女婿,顧慮的東西變多了。
“不過有點腦子的都知道,花這么多錢, 這個秘密肯定和他有關(guān), 至少他最近別想家里安寧了。”
“有什么新的進展,我會寫信給你的。”
看著年輕人一臉興致盎然,歐也妮長長吐出一口氣, 也忍不住笑起來。
當年替夏爾葛朗臺付的欠款, 他已經(jīng)加倍償還。
這筆錢她不想要, 但是與其留在違背誓言,還毫無愧意的人手里,不如拿去幫助更多需要的人。
在這份滿足之外,還有克莉絲替她感到快意,足夠了。
“好了,回去吧。”
又互相囑咐了很多話,歐也妮溫和說著,上前抱住因為分別有些失落的年輕人,像是上次分別一樣,輕吻她的額頭。
直到驛車消失在視野里,克莉絲才折回早就等在路邊的馬車。
阿里看到她過來,收了煙槍,微笑用手勢問她去哪。
她的行李很少,反正都放在車上,也不用著急回去。
也不知道奧古斯特做了什么,最近得了愛德蒙的默許,成天帶著四姐到處玩。
克莉絲問:“莉迪亞在家嗎?”
阿里搖頭。
五姐不會法語,大部分法國人也不樂意說英語,在巴黎,她能去的地方非常有限。
——正好今天那只陶罐到手了。
克莉絲報出劇院的地址,也不必啞仆幫忙,用手杖撐著跳上車。
她先去了休息間,結(jié)果杜朗不在。
克莉絲把那只陶罐放好,循著聲音走到表演大廳,舞臺上,一群人正在排練一出戲劇。
她一眼就看到了帶著帽子的馬賽頭子。
通緝犯正大光明出現(xiàn)在一眾演員前頭,翹著腿坐在舞臺邊,抬手不耐煩說:“那邊的兩個,動作太慢了,港口哪有你們這么慢吞吞的貨工。”
什么戲劇會有碼頭戲。
克莉絲直覺哪里不太對勁,也不出聲打斷,在舞臺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悄無聲息坐下了。
結(jié)果她沒能聽到一句臺詞,排練就停在了這個部分,戲精自己導起戲來意外的嚴苛認真,把全場所有演員挑剔一番之后,等到定在原地的人都痛不欲生,才心滿意足說了解散。
終于得到解脫,所有人魚貫著從舞臺逃開,杜朗還站在臺上,走動著看布局,突然換了英語,揚聲說:“道具!”
下一秒,莉迪亞黑著臉從帷幔里走出來,手里推了一只繪成高墻的立牌,不情不愿放好后,還憤憤踢了一腳。
杜朗在舞臺的一只“木箱”上坐著,沒正行說:“莉迪亞小姐,注意你的工作態(tài)度。”
莉迪亞挑釁道:“你可以不用我做這個。”
“你這位小姐真不講道理。愿賭服輸,這句話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那是因為你作弊,騙我——你這個人比克里斯還狡猾。”
“是你一直找我麻煩的。再說了,我怎么可能打過母猩猩,當然只能想辦法了。”
“你叫我什么?!”
兩個人開始了浪博恩村口五歲兒童級別的互嘲,圍繞著無營養(yǎng)的互相揭短越吵越近。
想起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克莉絲揚眉,面無表情抱臂坐回座位,繼續(xù)看這幕對手戲。
事實證明,不要妄想金剛身上會有什么浪漫展開。
以及,別和金剛吵架。
她可能說不過你,但是她完全可以拉近你們的距離,再用體力優(yōu)勢把你打翻在地。
馬賽賊首被掀翻后,躺在那里好半天沒有動靜。
莉迪亞叉了腰,一臉不屑:“你也太弱了。”
杜朗一動不動。
莉迪亞在原地站著,臉上漸漸變得不安起來,嘴上還是惡聲惡氣說:“別裝了。你已經(jīng)用紅色顏料騙過我一次了。”
“……”
她終于面露慌亂,連座位席上站起來的人都沒看到,快步走過去,毫不溫柔把趴著的人掀回正面,就見對方一臉痛苦捂著胸口,只露出一只匕首的握柄。
看到一邊的道具箱,莉迪亞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你被刀——”
她顫著手伸過去,想要幫他,卻不敢碰,只能想自己該干什么,很快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去找人來幫忙。”
躺著的人用力搖頭,艱難說著什么,根本聽不清,莉迪亞只好湊近,就聽到杜朗氣若游絲道:“不,不行。我……是一個通緝犯,別說救我,他們會直接把我推上斷頭臺的。”
“那怎么辦?”
莉迪亞癱坐在他身邊,六神無主起來。
杜朗面露錯愕,突然又凝視著她輕輕笑了。
“你為我這樣的人哭了?”
莉迪亞下意識抬手,抹了一點潮意,又板起臉:“誰哭了。”
“對了,我去找克里斯!”
她要起身,卻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別走。”
“不要讓我一個人了。”
“就讓我休息一會……”
躺著的人聲音逐漸變小,眼睛緩緩閉上。
莉迪亞看著杜朗,整個愣住了,還沒回過神,就在一片淚意里被陰翳籠罩,看到出現(xiàn)在面前的小弟,狼狽擦了眼淚,連忙道:“克里斯!”
克莉絲沖她安撫微笑,彎身一把握住那只匕首,在她驚呼出來之前猛的一拔。
沒有血。
莉迪亞眨眼。
克莉絲恨鐵不成鋼拿刀背敲五姐的頭,“虧你現(xiàn)在管道具呢。你總看過《羅密歐與朱麗葉》吧,要是拿真匕首,那演一場就得換一個主演。”
為了方便雙胞胎姐姐理解,她還把刀往莉迪亞手心里懟了過去。
這種匕首是舞臺專用的,遠看很逼真鋒利,沒有開刃,根本沒法傷人。有點類似魔術(shù)道具,稍微使一點巧勁,刀尖就縮回到刀柄里去了。
沒管還傻在原地的莉迪亞,克莉絲踹了一腳還敬業(yè)挺尸的戲精。
“別裝了。”
杜朗騰地坐直,顧不上好友的打量,連忙道:“很抱歉……”
莉迪亞被這句話戳醒,看著把自己騙得團團轉(zhuǎn)的人,怒從心中起,抄起那只道具匕首。
“受死吧。”
“啊——”
“你省省吧,叫得這么浮夸,這次我絕對不會相信你了,克里斯也沒那么好騙。”
“班納特!”
克莉絲看了一眼洇出來的血色,愣了一會,才對莉迪亞艱難開口。
“……這次是真的。”
把愧疚又氣惱的兇手打發(fā)去弗拉格小姐那,兩個好朋友回到休息間。
給受害人包扎過手臂后,克莉絲開始打量紅發(fā)好友。
在臺下看的時候,她的心情其實很復雜。
杜朗作為一個賊首,做朋友非常好,他講義氣,加上克莉絲自己兩輩子在灰色里摸爬滾打,遇到老師才被拉回正道,她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多了,所有朋友里,有些立場確實只和杜朗能聊得來。
可要是做姐夫,這個背景就有點麻煩了,尤其莉迪亞只會說英語。
不過現(xiàn)在她又清醒了。
這位兄弟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優(yōu)勢和弱勢,趨利避害和她不相上下,來巴黎后小心隱藏,結(jié)果現(xiàn)在所有傷勢都來自自己人。
莉迪亞能把他按著打,拿個道具刀都能給他捅出傷口……
換句話說,得是個什么樣的受虐狂才會喜歡她五姐。